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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心，似木舟，远景不见，但仍向前。”——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广袤的原野里，一对骑自行车的父女远远地走来。父亲约摸三十多岁，一身长衣，厚实的身影看上有一种知识分子的儒雅，又有一种冒险家的坚毅。
　　女儿太小，和父亲并排走着，从侧面看，小小的身躯被遮挡在父亲的那一边，只有一个小小的车轮和父亲的车轮并排前行。那一大一小的车轮，就像是两颗树的年轮，中间隔着父亲和女儿之间数不胜数的岁月。
　　他们安静地走着，没有说一句话。驶过一个斜坡，便上了一道河提。
　　那天明明是个晴天，翻滚的白云在天边铺展，像是绵延起伏的群山。可是这画面在女儿的记忆里却是灰色的。她不知道父亲带自己往哪里，可是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她努力跟上父亲的速度，后来竟然走到了父亲的前面，直到回头才发现，父亲已经停靠在了河提边的两颗大树边。
　　她掉了个头下车，蹦蹦跳跳地奔到父亲身边。父亲蹲下身来，在女儿耳边说了短短的几句话，便朝河面走。一只小木舟停靠在岸边，随波起伏。
　　上船的一刻，父亲突然转身，奔回女儿身边，将女儿高高举起，紧紧抱在怀里，又依依不舍地放下，像是最后的永别。
　　女儿记得，父亲走的时候，背对远方，面朝着自己，孤独而坚定地摇动双桨，驶向河面深处，直到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女儿焦虑不安地在河岸等了很久，小小的身影在河岸左右来回奔跑，像是被遗弃的幼鸟。然而直到天色近晚，仍不见父亲归来。
　　第二天这个时候，女儿独自一人来到了河边。父亲的自行车还倚靠在那里，可是河面一片空旷，不见归人，就像从不曾有人离开。
　　冬春来，一晃过了好多年。每天黄昏，女儿都会父亲离开的地方等待父亲归来。有时候穿过大风，有时候冒着大雨。她最怕有风有雨的天气，不是因为在这样的天气里河边格外艰难，而是，波涛起伏的河面，让她为远方的父亲感到担忧。
　　开始的时候，她会感到失望。后来，等待就变成了一种习惯。她隐隐明白，父亲可能不会再回来，但是她不肯放弃等待，因为那样，就等于放弃了父亲还会回来的希望。她不愿放弃这希望，她觉得，只要自己不放弃等待，父亲就还活着。
　　有时候路过那里，她也会停下来，呆呆地望着平静如镜的河面，在心里幻想，父亲会不会划着那搜小木船，从天边驶来。
　　在这等待当中，女儿从最初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婷婷少女。后来陪她一起来河边守望的还有她的恋人。到了父亲离开的年纪，他们身边也添了一对儿女。孩子们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会每天到河边，不过，他们也乐意与爸爸妈妈一道，河边玩上一会儿。
　　女儿在等待中度过了自己的漫长的一生。这一天，她已经步入了老年，脚步蹒跚，要费些力气才能到得了河边。最近她觉得自己手脚已经有些不听使唤，自行车放了三遍，都没能停稳，最后一次倒下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再一次扶起来的打算。
　　以后也许再也用不上它了吧。她想。
　　想到这里，她突然意识到，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等待父亲归来的消息。这些年来，她一直记得父亲临走时对她说的那句话：“在这里，等我回来。”因为这句话，她一直觉得，自己与父亲之间有一个约定。自己用一生的时间信守承诺，难道父亲忘记了他们之间的约定吗？
　　这么想着，就走到了河岸。不知什么时候，河面开始干枯，两截枯木孤独地矗立在那里，铭刻着父亲曾从这里离开的印记。
　　她突然感到，似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着她。她循着这召唤，穿过柔软的泥沙，向河面深处走。她看见，在一片枯草之间，父亲的小木舟倾斜着安静地躺在那里，船里积了一层厚厚的泥沙。
　　女儿慢慢走过，抚摸着已经枯朽的小木舟。她心里不是悲伤，也不是哀怨，她只觉得，终其一生，终于找到了与父亲有关的消息。这一刻，她和父亲有一种微妙的心灵感应。
　　她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父亲没有离开，因为他一直和他的小木舟一起，一直沉睡在眼前的这片河底。
　　不由自主的，女儿跨进木舟，慢慢地侧身躺下。在只容得下一个人的狭小空间里，她仿佛闻到了父亲身上的味道；身下柔软的泥沙，好像还有父亲留下的余温。
　　她闭上眼，感受父亲的气息。恍惚中，她仿佛感觉父亲正朝自己走来。她起身向父亲的方向奔，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轻盈，像是正在穿越一条时空隧道，从一个两鬓白白的老人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小女孩，扑进父亲温暖的怀里……
　　这个故事来自迈克尔度得威特的动画短片《父与女》，用13分钟的时间讲述了一个女儿对父亲一生的守望和等待。整部电影没有一句台词和旁白，就像一首不能翻译的诗，用无声的画面诠释，有一种等待可以海枯石烂。
　　
作者李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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