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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前身后名
- Finding Vivian Maier -
2007 年冬天，美国纽约。
在一个跳蚤市场上，一位年轻人买下了一个没有标记的箱子中的 30000 多张底片。为此，他花费了 380 美元。那些底片据说是一个民用仓库因为收不到租金而抵卖的许多旧家具与杂碎物品的一部分；而那位年轻人，也只是因为在给当地公园的册子找旧照片而买下了它们。
那位年轻人并不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的称号是一个兼职历史学者、一个年轻的职业房地产经纪人和一个跳蚤市场卖家。他没有找到他想要的当地公园的旧照片，他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批底片。拍卖者告诉了他这些底片作者的名字，但当他在 Google 中搜索这个名字时，搜索结果并没有返回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然而，当他有时间开始整理这些底片时，他立刻被扫描得到的照片吸引了。作为一个具有敏锐嗅觉的商人，他开始有意识地在跳蚤市场搜集同一作者的底片，他总共收集到大约 100,000 张底片。同时，他开始寻找作者的身份。2009 年，他在网络上开设了关于这些照片的摄影博客，读者的反响热烈。之后，他为这些照片举办了多次展览。2013 年，他与一个合作伙伴共同指导了一部纪录片，这部纪录片最终获得了第 87 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纪录片奖提名。就这样，这些照片开始慢慢浮出水面，其规模、其质量、其时间跨度令人震撼。
这个年轻人名叫 John Maloof，这些底片的作者叫做 Vivian Maier，而这部纪录片的名字，即是 Finding Vivian Maier。
- 她一生的故事 -
时间回溯到 1926 年，美国纽约。
在这一年，Vivian Maier 出生。不久之后，她就返回到她母亲的故乡——法国，并在这里度过童年。在 25 岁那年，她返回到纽约，并工作了五年。1959 年，她离开纽约搬芝加哥，此后她以保姆工作营生。
在她作为一名保姆的日子里，她时常带着一个 Rolleiflex 相机四处拍摄照片。那些使她身后声名鹊起的照片，就是在这一漫长的时期内拍摄的。除了纽约与芝加哥，她也回到法国拍摄过一些照片，并曾进行过一次环球旅行，在途中拍摄了许多照片。
根据纪录片 Finding Vivian Maier 的描述，Vivian Maier 的性格颇为古怪。她拍摄了大量的照片，却很少将它们冲洗出来；她将这些底片放在了几百个盒子里，每换一个雇主就将它们全部搬迁一次；除了保存胶卷之外，她收集了大量的报纸、票据、杂物，并分门别类地将其整理好。她将自己封闭在孤独的精神空间中，心思缜密地维护着自己对于外界的神秘感（甚至不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名），敏感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并用自己独特的视角记录它。
2009 年，Vivian Maier 在疗养院中世，她的骨灰被撒在她曾经带孩子们采摘草莓的树林中。而那时候，John Maloof 刚刚查明她的身份。
二、Vivian Maier，一个摄影师
毫无疑问，使得 Vivian Maier 闻名于世的是她的摄影作品。尽管她的保姆职业、神秘的性格以及她的作品被发现的故事赋予了她不可抹的传奇色彩，但作为一个摄影师（或许她不这么认为），人们对她评价的价值核心仍在她的摄影作品上。而从我——一个初出茅庐的摄影爱好者——看来，Vivian Maier 的作品是极其优秀的。
首先，Vivian Maier 的作品十分有趣。几乎在她所有的作品当中，都蕴含着对街头场景的细节把握。在现代观众的眼里，黑白照片往往意味着压抑、单调、抽象、激进，但这些特质几乎未曾出现在她的作品中。在 Vivian Maier 的观察与记录中，街头充满了有趣的细节。这种诙谐感往往是通过对比、特写、人物关系等手法来表达的。
December 1962. Chicago, IL
例如，在上图所示的照片中，画作展览参观者因为想看标签信息，无意中做出了与画中人物相对称的动作。这种对比相当幽默，只有对生活有细致观察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发现。
其次，Vivian Maier 对画面中人物情感的把握相当到位。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她的作品中，人物情绪的表达是平铺直叙的。在那些照片里，一个人物往往拥有多重的情绪，这些情绪层次化地在画面上绽放；而各个人物之间的情绪又互相交织，在画面中伸展。她的照片中的情绪就像真实世界本该有的那样复杂，但在形式上却更为精致。
Emmett Kelly as the clown figu
上图所示的照片中有一个醒目的画面主体——小丑。小丑的眉宇、眼睛、嘴角、姿势无不流露着悲伤的情感，但这种情感没有泛滥地流露；相反地，悲伤因为小丑这一角色本身应有的幽默性质而被复杂化了，从而变得更为深厚。这种情绪上的矛盾使得照片更具有深度——实际上，这是知名小丑 Emmett Kelly 的经典形象，而 Vivian Maier 对这个形象的把握无疑是相当到位的。
再次，Vivian Maier 的作品在技术上无可挑剔。例如，她的 Rolleiflex 双反相机与胶片底片提供了极高的画面锐度、宽容度，在很多大光比的环境下，她依然能拍出明暗对比强烈又不失亮部、暗部细节的照片。这一特点在很多肖像特写中被充分地展示出来。
最后，从视觉阐释的角度来看，Vivian Maier 的作品往往具有故事性。这种故事性常通过画面中人物之间的关系、画面的背景展现出来。而且，在美国大都市这一历史与文化语境下，她的作品中频繁地表现出城市中微妙的阶级关系。此外，作为一名全职保姆，当在街头拿起相机时，她就获得了超出原有社会身份的观看的权力。通过隐秘的腰平取景相机，她得以用一种置身之外的姿态观察、甚至是窥视这个世界，用胶片收集着街头的一处处细节——这与她那囤积报纸、票据的收集癖如出一辙。
Fall 1953. New York, NY
例如，上图所示的照片中，画面右侧一个衣冠不整的撑着拐杖的男子，在穿着制服的警察以及另一名男子的搀扶下，正在走进一个沉重的铁门；画面左侧一个装束精致的妇人从旁边走过，头微侧地看那名男子；妇人后方的一个年轻人转身回头看着身后的场景；画面左边缘的老人正在注视；画面右边缘的老人则面对着镜头；后方的两个人被遮挡在一团烟雾中；而她则在镜头后观察着一切。衣着上的阶级暗示、人物间的观看关系使得照片的故事感丰富、画面充满张力与意味。
从视觉文化理论角度来说，她的作品不仅反映了现实，同时诠释了现实。通过对摄影技术参数的变化使用，她得以在一个既定的环境（街头）创造出数万张照片，而每一张照片，都是许多选择的结果，都反映了她对现实的看法，都是她对现实世界意义的一次揭示。而这其中所揭示的，是她期望她的照片揭示的东西。
同时，在这种选择当中，她的作品无疑证明了摄影是一种艺术。摄影从诞生伊始，就从未成为过如波德莱尔所说的「自然的精确复制」，这种批判是浅薄而保守的。相机作为摄影作品的创作工具，使得影像的产生变得精确而自动化，但这其中仍有无数的可能性。就如确定的音符集合能组合出无数首曲子一样，光圈、快门、器材、构图、对象等等参数能组合出无穷无尽的照片。尽管照片本身可以被轻易地复制，但创作杰出摄影作品的能力却难以被轻易复制，摄影作品的门槛也证明了它的艺术性。
三、创造 Vivian Maier
在纪录片 Finding Vivian Maier 中，制片人 John Maloof 根据 Vivian Maier 私人物品中的线索一路找到她的各任雇主，通过对他们的采访，他带着纪录片观众逐步揭露 Vivian Maier 的往事与个人特质。
发现照片背后的作者的故事，这样的思路无可厚非，但 John Maloof 似乎将这一行为推到了纪录片的限度之外。他如同一个口味独特的窥视者，从雇主的口中问出 Vivian Maier 的每一丝有意味的生活细节，然后将这些特征附加到她的立体形象上——一个拍摄了极其优秀的街头摄影作品的保姆、一个死后开始拥有名望的艺术家、一个几乎从来不冲印而底片数量达十万张的摄影爱好者、一个不轻易露真名的自称间谍的神秘人、一个物件堆满房间的收集狂、一个没有亲朋好友的遗世独立者。最后，观众相信了，这就是那个 Vivian Maier，一个传奇的人。正如 Vivian Maier 通过选择来拍摄她眼中的街头场景一样，John Maloof 不是在寻找 Vivian Maier，而是在通过选择来创造 Vivian Maier，一个他眼中的 Vivian Maier，一个观众期待的 Vivian Maier。
从电影的社会理论来看，John Maloof 的行为是在创造奇观。这种奇观不同于好莱坞电影的视觉特效，而是一种内容上的特效。John Maloof，作为几乎是关于 Vivian Maier 所有信息的传递者，通过一部纪录片近乎垄断了她的表象的展示。「呈现的东西都是好的，好的东西才呈现出来。」\cite{景观社会}观众们可以毫不费力地获得关于 Vivian Maier 的奇闻，因为纪录片已经帮他们精心挑选了她的人生，而这其中的代价是，他们只能看到一个或许是失真的 Vivian Maier。
除了对人物本身特质的筛选之外，John Maloof 还参与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创作行为中——对底片的筛选。根据他的描述，他所获得的底片数量约有 100,000 张，而他目前放出的照片仅有区区数百张。这样程度的选择已经能彻底影响到大众对于一个摄影师的认识——如果 Vivian Maier 本人来挑选，她会展出这些照片吗？有人知道剩余照片的质量与风格吗？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大众当下看到的 Vivian Maier，已近乎是 John Maloof 的 Vivian Maier。
作者Defini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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