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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人》像是一片海滩。海浪扑向沙滩，留下一片痕迹，马上又会被另一波海浪覆盖，冲刷干净。在电影中，这种符号不断涌现，又被迅速抹。想解读它是不可能的，它不需要意义，不能被定义。它不断地自我颠覆，自我消解，最后什么也没剩下。这是真正的天才之作，在影片结尾，里根脸上的纱布和绷带，不过是另一张鸟人的面具而已。这部电影有着丰富的层次感，像一颗结实，饱满的洋葱。它贯穿了神话、戏剧、小说、电影、现实等多个层次和媒介，把它们合并嘲讽得体无完肤。如果想弄明白这颗洋葱，应该从里到外慢慢撕开。
　　
　　第一层：坠落的伊卡洛斯
　　
　　 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人物，他穿上用羽毛和蜡做成的翅膀，在天空中飞翔，可惜他飞得太高，离太阳太近，蜡融化了。最后，失翅膀的伊卡洛斯掉进大海里淹死。而这个故事形容人的欲望被膨胀，导致自我毁灭。伊卡洛斯的神话是《鸟人》的核心，伊卡洛斯的故事不断变型和演绎，贯穿始终。在影片的开头和结尾都有个莫名其妙的火球，像凄惨的陨石从天空中坠落，那就是伊卡洛斯。
　　
　　第二层：莎士比亚《麦克白》
　　
　　 《麦克白》是悲剧。麦克白是一个将军，受妻子的蛊惑杀掉国王，自己篡位。他屠杀百姓，杀身边的人，最终被杀。在麦克白毁灭之际，有一段很着名的独白：“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没有意义。”显然，麦克白是伊卡洛斯的变型。电影里在主人公里根最失意的时候，夜晚街头的一个疯子怒吼着这段独白，这仿佛是对他无尽的嘲笑。
　　
　　第三层：作家卡佛《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雷蒙德卡佛的名作。很多年前看过这本书，这篇小说很简单，讲两对夫妻喝酒聊天的一段对话。小说的主人公名叫艾迪，已经死了，只是在他们的谈话中出现。艾迪是个失败者，他疯狂地爱着女人特瑞，却虐待她，威胁要杀了她。后来艾迪吞枪自杀，挣扎了三天才死。在小说里，人们争论艾迪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爱情，可却没有答案。
　　 艾迪好像是伊卡洛斯和麦克白的又一次变型。雷蒙德卡佛擅长描写底层小人物的琐碎生活，并从缝隙中揭开生活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部分。影片中里根把《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改编成一部二流舞台剧。在这段戏中戏中，里根饰演艾迪。而他和艾迪的性格和经历非常一致。而卡佛类似于神，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正是他鼓励了里根，使他走上艺术之路。
　　
　　第四层：好莱坞电影
　　
　　 影片的主人公里根曾演出过三部超级英雄漫画电影《鸟人》，并且大获欢迎，从此他就被贴上“鸟人”的标签。在20年后，里根仍然被当做“鸟人”演员，到处都有昔日的影迷找他合影签名。《鸟人》显然影射当年迈克尔基顿主演的《蝙蝠侠》系列电影。《鸟人》代表了好莱坞无脑的爆米花电影，它是世俗的，没什么艺术价值，但是观众喜欢，因为有钱赚，而里根一直想摆脱“鸟人”的标签。电影里的“鸟人”一直在里根的耳边唠叨抱怨，怂恿他回到好莱坞东山再起。“刮掉你可悲的山羊胡子，做个手术，60岁是另一个新30岁你这个混蛋。”这个“鸟人”则是里根的另一个人格，象征着他对昔日荣光的怀念，一个梦魇。超级英雄不再是正义的，而是一个邪念。那么“鸟人”是伊卡洛斯的又一次变型，伊卡洛斯因为飞得太高而毁灭，里根也因为《鸟人》带来的名望，忘乎所以，才离了婚自杀未遂。
　　
　　第五层：百老汇
　　
　　 在影片开头和结尾，有一个黄昏海滩的画面，沙滩上散落着水母，如同世界末日。这是里根自杀未遂时在沙滩上看到的景象。
　　 主人公里根汤姆森是伊卡洛斯的最后一次变型。他是个过气的好莱坞明星，年老色衰，事业陷入低谷。他变卖房产，自编自导自演雷蒙德卡佛的名作《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并在百老汇的圣詹姆斯剧院演出。这是一次孤注一掷的豪赌，里根企图用这出戏，彻底摆脱掉“鸟人”这个身份。可现实无比悲惨。里根离婚，女儿刚从戒毒所出来，这出戏很烂，他的演技也很烂，最后他破产了，男二号麦克是个好演员，也是个混蛋，把里根的经历搬到自己身上，大出风头，百老汇的权威女评论家憎恨他，要毁掉这出戏，此外里根还要对付在耳边唠叨的“鸟人”。“我们怎么沦落到了这个地步？”鸟人质问他，但“鸟人”说的是真话，这不过是一个平庸的演员在职业生涯末尾的可悲挣扎而已。可里根孤军奋战，居然成功了。他名利双收，于是从窗户跳了出。
　　
　　第六层：现实世界
　　
　　 《鸟人》开拍之际导演给演员们看了一张菲利普佩蒂特在世贸中心双子塔之间走钢丝的照片。导演说：“同志们，这就是我们要拍的电影。一旦摔下来，我们就完蛋了。”其实这是在说《鸟人》伪一镜到底的高难度拍摄方式，演员不能出一点儿错。但这不是重点，《鸟人》的意义太丰富太复杂，同样是在走钢丝，稍有不慎电影就完蛋。此外电影《鸟人》的情节和人物设定，与演员在现实世界有着奇妙的关系，让影片更加丰富和讽刺。
　　
　　 最后虚构的《鸟人》电影，对应现实中的蒂姆波顿版的《蝙蝠侠》，饰演鸟人的基顿也是前三部蝙蝠侠的主演，他同样放弃了第4部。电影中里根感慨，如果他和乔治克鲁尼在同一场空难中死，没人会关注他，而乔治克鲁尼在现实中接了基顿的班，演出了《蝙蝠侠4》。完全和影片中的里根一样，基顿也被贴上蝙蝠侠的标签并且长期默默无闻直到现在。同样电影里，两位女主角有一场在化妆室里莫名其妙接吻的戏，这是在向《穆赫兰道》致敬，而沃茨正是《穆赫兰道》的主演，诺顿的角色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戏霸，而在现实中诺顿同样是一个戏霸。此外电影《鸟人》的致敬和戏仿的段落还有很多，这就让它有了一种奇怪的纹理。男主人公里根像是一根绳子，串起各种艺术媒介。他是伊卡洛斯，因为飞得太高掉进海里，他是麦克白，因为欲望膨胀自我毁灭，他是艾迪，向妻子扔菜刀跑到海里自杀，可惜未遂，他是鸟人，是超级英雄，通过伊卡洛斯，麦克白，艾迪，鸟人，里根汤姆斯，历经神话、戏剧、小说、电影，现实，最终到达后现代的世界，而之前的每个层次都是悲剧，但《鸟人》不是悲剧。独有的视觉空间是对自身结构的隐喻，剧场的舞台是一个封闭的平面，没有纵深，当观众们跟随摄像机，在昏暗闭塞的走廊中上下穿行时，则进入了一个三维迷宫，这是意义的迷宫，绕来绕并没有任何意义。整部影片也是如此，它一目了然，却异常曲折复杂。影片中的意义不再层次分明，而是混乱不堪，他们互相指认，否定，最后被压成一个平面，不仅如此，当里根站在并不高的居民楼顶，企图跳楼自杀时对面楼上晾衣服的女人对他高喊：“这是真的，还是在拍电影？”“拍电影。”里根毫不迟疑地回答。这么一来，整部影片都失了意义，因为这是一句假话，可这是真的。陌生女人紧接着骂道：“你们这帮人就会扯淡。”这几句对话刺破了每一层意义，甚至刺破了电影院的银幕，让一切不复存在。它嘲弄一切，每当一个符号发挥作用时马上会有一个针锋相对的符号跳出来，把对方干掉，甚至是覆盖掉。于是《鸟人》的多重意义，试图建立的二元对立的价值秩序，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依次倒塌，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伊卡洛斯不再是希腊神话，变成超级英雄电影，麦克白的台词不属于绝望的国王，而属于街头的一个疯子，卡佛变成一张餐巾纸，被丢在酒馆的吧台上，卡佛喝醉后的一次鼓励让里根立志搞艺术，结果他成为好莱坞的二流演员，就算在影片的高潮部分，里根化身鸟人在纽约上空高高飞起穿越隧道后，都有一个出租车司机跟着他管他要车钱，里根在舞台上举枪自尽却打掉了鼻子，结果因此大受欢迎。最终里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却从病房的窗户中跳了下。没有东西能经受得住这种讽刺。
　　 电影《鸟人》的开场是雷蒙德卡佛的一首短诗：“你是否得到
　　你人生所期望的？ 我得到了。你想得到什么？ 称自己为挚爱，感受到我自己被世上所爱。”这首诗也是雷蒙德的墓志铭。显然“被爱”也是主人公里根一直想要的，就像他女儿所说，你不是为了艺术，而是想要存在感。戏中戏的主人公艾迪，因为得不到爱情，在举枪自尽前说：“我不存在，我甚至不在这里。” 对存在感的渴望，驱使着里根孤注一掷。在现实世界和舞台上，汇聚在他身上的众多角色融为一体，他朝自己开了一枪。于是里根名利双收，他与家人和解，被无数人爱戴，面对好友的质问他奄奄一息回答：“对，这就是我想要的。”这是《鸟人》最惊心动魄的时刻，里根对着镜子撕下自己新的面具，同时这部电影也撕掉了自己最后一层意义。里根其实并不存在，真正存在的只有“鸟人”。他从病房的窗户里跳进天空中，就是这非常轻盈的一跳，里根从现实世界跳进虚无之中，而电影也伴随这一次跳跃成为一部经典。
作者h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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