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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鱼
人间大多数悲剧都源于沟通不畅，蒂姆?波顿的电影始终离不开这一主题。侦探科瑞恩心怀偏见，在断头谷中断了错案；理发师陶德心怀怨恨，令爱人不幸惨死；剪刀手爱德华令人无法理解，所以善恶莫辨；文森特对外部世界的恐惧，源自对人与人无法相互理解的担忧；艾德?伍德让电影止于想象而欠于沟通，卖尽力气才有幸成为好莱坞最差的电影导演。
在《大鱼》中，蒂姆?波顿将这一主题推到极致，并通过探究言语的真实与意义、爱与信仰如何理解来对这个主题作出解答。电影围绕布龙与威廉间的冲突展开。这对父子间的冲突究竟是什么？冲突如何产生的？最终又是如何化解的？下面逐一分析。
1. 父子间的冲突是什么？
儿子厌倦了父亲的故事
威廉听腻了父亲的故事，因为那都不是真的。但他渴望了解父亲，他不久也将成为父亲，而不懂得父爱就无法给予父爱。事情并不那么顺利。
威廉第一次试探着问父亲故事的真实情况时，被父亲岔开了话题。第二次，他毫不隐晦地索求真相，导致了冲突爆发。父亲激烈地说：我对你说了几千个真相了！威廉说：那些不是真相，爸爸你说谎了，你的故事像圣诞老人一样，美好却虚假。他恳求父亲：不论好坏，让我看看真实的你。父亲更加恼火：自从出生以来，我一直是真实的我，如果你看不到，那是你的失败，不是我的！
小说还突出了威廉对父亲信仰的困惑，他试图了解父亲是否信仰上帝，但触碰到的始终是父亲坚硬的甲壳。他无法看到父爱，像看到窗外的树或看到显微镜下树的上皮组织那样。
2. 冲突是如何产生的？
日常语境中，描述一个冲突，就阐明了这个冲突的产生原因和发生过程，原因包含在过程中。但需要进一步探讨的不是冲突的缘由，而是这些原因何以会导致冲突。火柴燃烧，原因是在砂纸上摩擦，在日常语境中解释到这儿就够了，但我们要探讨的是为何在砂纸上摩擦就会燃烧。
2.1 预设与隐含：操着一口流利法语的刚果鹦鹉
沟通后他们成为朋友
小说开篇就交代了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困境：怀孕的妻子痛得踢倒桌子，丈夫以为是雷声。随后交代了父亲布龙的沟通能力，他能听懂动物的语言。在电影中，布龙征服巨人与狼人也归功于他善于并勇于沟通。
言语中蕴含意义，通过意义人们相互理解。一句话只有少数情况才按字面意思理解，更多时候人们是在预设的基础上推测隐含意义才能达成理解，预设不符就会沟通不畅。
父亲讲刚果鹦鹉说法语的事。威廉说约瑟夫过刚果。他在话中预设了约瑟夫知道刚果鹦鹉不会说法语的事实，隐含了爸爸所言为假这层含义。此外，人们在沟通中预设了虚假不值得提，因此儿子的最终隐含是：爸爸你说的都是假的，所以别说了。然而父亲却将刚果鹦鹉说法语这件事作为预设，约瑟夫过刚果所以她知道这回事。
父亲心里还有一个预设：儿子不讨厌他的故事。在此基础上，他将威廉的隐含意义理解为：爸爸，约瑟夫知道这回事，所以别重复讲了。但他对这一预设没有丝毫信心，他只是选择相信儿子的厌烦缘于他的健忘和唠叨，不是他的满口荒唐言。父子出于礼貌终止了这个话题，但全桌人都明白他们的沟通并不畅快。
2.2 意图和周边世界：女巫的假眼与幽灵镇的诗人
鸭兔图：一面是兔子，一面是鸭子
预设取决于两个因素：说话双方的意图和周边世界。
威廉问母亲父亲的病情。母亲说他没救了，因为不吃东西，所以身体越来越虚弱，因为身体越来越虚弱，所以不吃东西。于是威廉问：他还有多少日子？母亲诧异地看他，说不许这么说，他还没到日子。
威廉问话的意图是想得到科学性的回答，他只在字面上理解言语，所以听到“他没救了”就推测出父亲时日无多。可母亲与父亲笃爱一生，无法将丈夫视为一个与己无关纯然的客体，她所说的只是一个家庭主妇对生活的抱怨，“他没救了”并非对病情而是对丈夫生活状态的描述。对比一下：“我丈夫没救了，他成天喝酒。”换个更普遍的：“哎呦，我摔死了。”怎么可能会是真死。
意图对预设的影响仅局限于当下语境，影响更大更持久的是周边世界，可以暂时将其理解为背景。锁定的背景不同，得到的信息也不同。
假眼在，但在眼框中
小说中，布龙为帮女巫找回假眼混入坏孩子团伙。值守那天，头领说如果眼睛丢了，就拿他的眼睛补偿。不拿走眼睛，就无法实现承诺；拿走眼睛，就会面临危险。第二天，头领问起眼睛。布龙说：眼睛在。头领让他拿出来，他说：不在这儿。这群孩子预设的背景是眼睛应该在匣子里，不在匣子里就是丢了。而布龙不属于这个团伙，不接受他们布置的背景，因而眼睛“在”，可以在任何地方，包括女巫眼眶里。
尽请起舞吧，幽灵镇不需要鞋子
言语，包括诗的言语，因周边世界的丰富而有蕴涵。幽灵镇寄托了阿什兰人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人们却在这儿脱掉鞋子，满足于下午随椅子悠哉慢摇、晚上随灯火尽兴起舞的生活。美好而单调。因此诗人温斯顿用几年时间只写出三行诗：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我爱幽灵镇。他自己也不满意。这里的温馨只是无。面对无与无限，语言都显得苍白。电影中这位诗人后来抢银行了。
在共享周边世界、预设和意图相同的前提下，人们交流时话不用说尽。小说中提到“在死亡的疆域里，言语总是戛然而止，你知道它们该怎样结束。”所以很多时候，把话都说尽了的人要么让人外道，要么令人讨厌。
2.3 同一个词的不同用法：父亲为何拒绝谈论宗教？
圣诞老人到底长什么样？
理解上面这些概念，就能知道就文学叙事与科学陈述而言，“真实”这个词的用法不同。这小说太假了，多指其矫情或做作；这数据不真实，意味着它是错误的。为《联合国际报》工作的威廉用后一个“真实”来理解前者，认为父亲的故事和圣诞老人一样，都是长大后就不再信的东西。故事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媒体人追求的才是真的。而父亲说：“我们都是讲故事的人，我说我的，你写你的。一回事。”
父亲拒绝谈论宗教是他不真诚的又一佐证。每当接近严肃的话题，父亲就会讲个笑话，从不正面回答是或不是。威廉抱怨：“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上帝，或者来世，或者我们都会投胎回来成为别人或别的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地狱，还有天使，还有极乐世界，还有尼斯湖水怪。”
这恰恰是威廉信仰缺失的表现。在“相信上帝”和“相信尼斯湖水怪”中，“相信”的含义和用法截然不同。关于上帝，只能先信仰后论证，即便是证伪；而对于威尼斯水怪，却必须在论证后才会得出相信与否的结论。前者是宗教信仰，后者只是对科学结论判断。爱的情感与宗教类似。
信仰是在沉默中面对上帝
父亲为何拒绝谈论宗教？小说的解释是：他不确信自己相信什么，今天相信的明天没准就不信了。文化背景不同，信仰自然不同。父亲做过对外贸易商，常年周游世界，了解每种文化都有其滋生的土壤。如果用这来证明父亲相信上帝还嫌隐晦，那电影的解释更直接：你不知道哪句话会触碰禁忌。不预设上帝的存在怎么会有这种抱怨？父亲明白在信仰面前应该保持沉默；但政治以语言为基础，因此可以大发宏论。
2.4 饱含感情色彩的回忆：阿什兰究竟有多小？
小城阿什兰为父亲送行
小说中，威廉让父亲谈谈阿什兰。父亲说“小，小极了。”儿子追问：“多小？”父亲解释：插上电动剃刀，整个城市的路灯都会变暗。见儿子不满意，他又讲阿什兰人吃豆子就是为了洗泡泡浴。儿子仍不满意，他讲自己小时候是个小胖子，胖到要分两次才能出门。威廉绝望了，他不知如何在父亲的回答里推算出真实。
实际上那句“小极了”已经传达了父亲想表达的全部信息。为便于儿子理解，他才从城市疆域、经济条件、居住习惯三个维度展开对“小”的说明。第一个说明描述城市，第二个说明描述城中人们的生活，第三个说明描述自己与城市的关系。但在《联合国际报》工作的威廉显然只想听到对阿什兰客观的、不带个人偏见的描述，那里有几条街道、几座房屋、我家住在哪等等。
然而，我们如何不带感情色彩地描述自己的故乡？我们如何只谈论城市而不提及城中人们的生活？有问题的是威廉而不是父亲。威廉想通过阿什兰了解父亲，却又不想知道父亲对阿什兰的看法，对故乡的描述无法不包含对往昔的回忆，而父亲对往昔的回忆就是他的故事，这恰恰是威廉拒绝的。
于是有了这个被奉为传家宝的笑话：有个男人很穷但需要一套新西装。他发现一件打折的西装价钱正合适，就买了下来。可笑的是西装太大不合身，为了好看他必须把一个胳膊肘放在体侧，另一个胳膊伸出来，走路时只能动一条腿以保证裤缝对齐。他很满意，面带微笑像个白痴，因为买得太划算了。这时他遇到两个老妇人，其中一个摇摇头说：“多可怜的男人呀！”另一个说：“是的，但是多漂亮的西装呀！”
3. 冲突最终是如何化解的？
3.1 说一件衣服漂亮意味着什么？
你是在看内衣还是模特？
我们说一件衣服漂亮，意味着这件衣服穿在某人身上好看。衣服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美，它的价值取决于穿戴它的人，“维多利亚的秘密”就内衣本身而言并没给人们留下多深的印象，但它作为性感的符号是人所共知的，因为它被世上最性感的尤物们穿戴着。这也是西装笑话的意义所在，我们无法脱离人来谈论西装是否漂亮，我们同样无法脱离周边世界来考究真实。
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是拥有这些故事的人。爱情中常说不在乎对方的过，而人正是拥有那个过的人，屏蔽掉过，如何携手将来？因而，不在乎过指基于当下和未来，评判过的是非没有意义，但过仍然存在且有是非定论。所以，将父亲一生的故事抛之不顾，却在苦苦追问父亲一生为何是多么荒谬。
3.2 父亲如何成为与众不同的英雄？
故事的开始，是父爱的开始
Big fish，译为大鱼，也指重要的人物。父亲一生追求大鱼是为了成为重要的人物。小说中父亲说“问题是我想成为英雄。”英雄要有自己的事业。通过小说和电影可以推测，父亲出售过自己的发明，做过对外贸易商，投资过房地产，跟首相吃过饭，让妻儿享受富足的生活……此外，还有过一个小他十岁的情妇。他未必是富豪，但中产水平肯定到了。
战地春梦
这些没让父亲的英雄梦得到满足，因为英雄在拥有事业的同时还要与众不同，后者显然更重要。电影开场说：有的鱼一直没被捉到，不是它强壮，是它与众不同。父亲是如何让自己与众不同的？破败的幽灵镇是在他的一手经营下恢复生机的。他这里的是上帝。他可以拥有幽灵镇的生活，有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可他终究不属于这里。除此，令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传奇故事。
威廉何以令父亲恼怒？小说中有个笑话：一个老人死后上天堂，耶稣问他一生有何作为。老人说自己就是个穷木匠，没什么作为，值得一提的是他儿子。他儿子的出生非比寻常，死后又经历了巨大变故，后来扬名世界，至今仍深受人们爱戴。耶稣看了看他，紧紧抱住他，说：父亲，父亲！老人也拥抱了他，说：匹诺曹？同一个陈述因背景和意图相异而所指不同，即便耶稣在这粗线条的勾勒下无也法与众不同。
传奇的爱情故事让父亲与众不同
父亲恼怒的是威廉的追问抹了他的与众不同，儿媳约瑟夫就很有人情味。她觉得父亲的爱情故事很浪漫。对威廉来说，了解父母是在大学认识的就够了。但约瑟夫却渴望了解更多的细节，包括他们如何坠入爱河，这才是真正意义上了解一个人，所以对那些被威廉嗤之以鼻的马戏团、战争的故事，她选择相信。
3.3 父亲的婚外情和创作故事的动机
孤独一生，与猫为伴
冲突之后，威廉决定自己了解父亲，他发现了父亲曾经的婚外情。如果说布龙与妻子的爱情是一篇传奇史诗，那么与珍妮的爱情就像一首田园诗歌，温馨而又韵味十足。父亲有另外的生活和家庭是威廉始终担心的，但他知道结局，于是叙述了另一个暗黑色彩的故事：珍妮独守空闺，充满怨恨，杂草和蔓藤覆盖了玫瑰花丛。夜以继日的大雨，让房子被满是黑泥和青苔的池塘围绕，乌龟和水蛇在上面筑家，各类鸟在房顶飞翔，各类动物在周围嚎叫。
落寞的珍妮只生活在童话中
那个游荡的英雄呢？他回家了。因此，珍妮说自己生活在童话世界里。她希望自己在布龙眼里能像威廉一样重要，但知道那永远不可能。“我只是虚幻。他另外的生活，你，才是真实的。”语言一旦自我指涉就会出现悖论。因而父亲无法向他的全部真实——威廉——言说何为真实。他的故事皆因威廉创作。
他因工作和妻儿相聚无多，“你长大了，而我完全错过了。”这是他一生的遗憾。他希望通过故事为儿子塑造一个世界，希望儿子在那里看到他的与众不同，让他不朽。“记住别人的故事能让那个人不朽。”电影中，布龙遗憾是因为威廉出生时他不在。于是有了鱼与戒指的故事。威廉出生那天他捉到了那条落网6000多次的大鱼，这是所有故事的开头，也是威廉人生的开始。威廉既是这些故事的隐含读者，也是这些故事所欲表达的一切。
甜美的妻子让父亲留恋家的味道
理解只在一念之间。本奈特医生垂头丧气地说，他不只是医生也是他们家的老朋友，而他却不得不用那些机器来观察布龙。面对那些机器威廉反思：“这不是生命，这是支撑生命的仪器，是医学界时下用来取代炼狱的东西。……实际上，很长时间我是在看那些仪器，而不是我的父亲。它们取代了他，它们对我讲述着他的故事。”
按照威廉之前的想法，这些机器传达的正是他想要的。数据可靠，由此得出的结论也可靠，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可靠，像两个铁球同时落地一样真实。可是，在父亲问起关于生活他是否教了他些什么的时候，威廉讲起了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的笑话。父子的世界融合在一起，他们和解了。威廉开始看到父亲“变成了一个狂野的怪物”，开始相信“父亲成了一个神话”。
3.4 如何理解父亲的故事？
父子在故事中和解
“你不需要相信它，你只要信仰它。就像——就像个隐喻。”对字词表面意义的考究无法理解隐喻，只有深入言说者的周边世界才行。理解父亲之后，威廉对父亲的绝症也不那么悲观了，他知道疾病只是一场隐喻，意味着父亲对世界的厌倦。这个世界已容不下父亲赖以生存的魔法，疾病是他往另一个更好的地方的通行证。
电影结尾，父亲弥留之际说他在女巫眼中看到的结局开始了。威廉接过话头，为父亲的故事创作了完美又温馨的结局。在结局中，父亲故事中的所有人物都出场了，巨人、马戏团老板、双头女、诗人温斯顿……威廉明白，对父亲而言这是最好的结局。“一个讲了无数故事的人，最终成了故事的一部分。”父亲变成了一条大鱼，向洒满阳光的地方游。
欢乐的告别，没有人悲伤
父亲的葬礼上，威廉看到了父亲故事中人物的原型，巨人只是很高，但没那么高；马戏团老板很胖很矮，但不是狼人；双头女并非连体人，只是双胞胎……那些人和他的家人聚在一起，没有一点悲伤，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声情并茂地讲着父亲的故事，那些非同凡响的故事。
在告诉威廉真实情况之后，本奈特医生说：“不太有趣，对吧？在真实情况和鱼与戒指的故事之间选择，我选了后者。”是啊，如果生活只是它看上那样，人活着该有多无趣。
二零一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作者阿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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