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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艺谋的《归来》被多数评论家称为“后伤痕文学”的代表作品，因为它类似伤痕小说（《班主任》、《伤痕》、《大山深处来的孩子》等）同样关注着文革浩劫过后，普通人物的情感变化、生活变迁，不过这部电影却聚焦于“情”字，展示了区别于单纯控诉文革灾难的作品之外另外的视角。
　　按照常理来说，关注情感的影片在获得观众共鸣的方面是容易取巧的，各何况导演张艺谋挑选了大陆目前最强的实力派演员巩俐、陈道明、张嘉译、闫妮等明星加盟，再加上影片前期宣传时候，各种煽情催泪、感人至深的噱头。这部号称可能拨动敏感神经、尽情释放眼泪的“大戏”究竟如何，确实也成为近期各种舆论的焦点。但是，坦率地说，我对《归来》满怀期待，可是整场的观影中能觉察到煽情点，我却没有流泪。
　　影片《归来》是取自旅美华人严歌苓的作品《陆犯焉识》，编剧与导演只选取了小说中的最后三十页，集中讲的是陆焉识在西北农场关押数年后平反回家的故事。能看出导演想展现动荡十年对人性的抹灭、戕害以及文革“后遗症”等层面，可是也能体会到导演为规避审查风险，将对文革强奸人性的控诉一下子聚集到文革对于爱情、亲情破坏的层面。
　　
　　重新回归正常生活必然应该面对生活秩序、人物关系的重新梳理和适应，会有强烈的不适感，也可能会遭遇冲突危机。陆焉识从劳改农场回到北京后，首先遇到的就是女儿的冷漠以及妻子的遗忘。他早已原谅了当初自私幼稚的女儿对于自己行踪的“出卖”，并且在外二十多年也沉淀了更多对于妻子冯婉瑜患难与共的深情。可妻子在当年的一次意外中遭遇脑震荡，始终处于意识模糊、思维紊乱的状态，她忘记了陆焉识的模样，却对女儿当年的出卖耿耿于怀。所以，回到家庭的陆焉识要宽宏大量地面对女儿若即若离的冷漠，还要战战兢兢地试探着重新走入妻子尘封已久的内心。这被定性为“心因性失忆”的病症在80年代初期难以医治，所以陆焉识伪装成调琴师修复钢琴、请街道主任宣读平反令、为婉瑜诵读晚到的自己写的信…
　　我相信这些情节可能真实，也会产生催泪效果。可是单独将这样的情节拆开过后，放在任何时代背景之下情绪共鸣的效果并无区别。那么影片以文革作为叙述背景的意义何在？能触碰观众情绪点的细节又在哪里？是不是只剩下了陈道明在修理钢琴后重新弹起熟悉旋律的老泪纵横，以及巩俐始终想着“5号车站接焉识”的记忆恍惚。文化大革命的语境可以留给艺术家发挥的空间应该还未被挖掘殆尽，几十年前它可以催生出《芙蓉镇》、《活着》、《霸王别姬》等优秀之作，但是现在面对同样的命题，我们的创作家们再难以展示出更出色的想象，却在规避审查方面显得更加老练了。所以，《归来》把本来应该反映的制度压抑人性、人物关系在时代变迁后的尴尬等命题抛之脑后，转到慢慢渲染“夫妻深情”、“相濡以沫”这样的伦常情感之中。这样的做法虽然很市井，可是应该也不会得罪人、惹上祸。所以，我颇为认可这部《归来》更像是张艺谋导演在《山楂树之恋》过后的“纯爱”作品的中老年版。它的感情是真挚细腻的，却难以看到应有的惊心动魄、牵筋动骨。
　　我想，很多中年以上的观众看《归来》落泪，很大程度上由于这部戏唤起了他们的“时代记忆”。劈天盖地的大字报，震耳欲聋的语录歌，振奋人心的样板戏，包括那个时期特有的收录机、搪瓷杯、铁皮饭盒等…这让他们隐约中看到渐行渐远的青春，也让更多未曾经历浩劫年代的青年、少年观众有“不一样”的体验。
　　可是，“不一样”并不代表着独一无二，更不意味举世无双。现在的影视剧、小说早就青睐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取材（严歌苓的同名小说电视剧《娘要嫁人》似乎就是吧），所以“红色记忆”、“红色映像”并不能带给人常见常新的感觉，反倒由于受到表达限制、审查限制等外在条件，给人更多“形式超越内容”、“穿着棉袄跳舞”的别扭感受。
　　《归来》中表现陆氏夫妇在火车站艰难见面的场景，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可是在我看来，陆焉识女儿丹丹参加《红色娘子军》的排练、汇报演出谢幕时所有演员振臂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女儿穿上借来的衣服饰演吴清华在家中跳起芭蕾舞的场景，这更让我印象深刻。这也许是我对宏大场面或新鲜场景的钟爱和好奇。可是，好奇、新鲜也仅是转瞬即过，未必能让我反思很多。
　　在信息量膨胀到以级数不断递增的年代，讨好观众、取悦观众均不是容易的事情。我承认《归来》确实是演员卖力演出、狠见功力的作品，它展现了陈道明、巩俐在荧幕前的收放自如，对于角色内涵炉火纯青的拿捏有度。可是，一部剧作能直抵人心并不仅靠的是演员的表演，它需要情节叙事的巧妙、寓意表达的深刻，更需要在这个信息量无限膨胀的时期，让早已麻木、钝感的心灵面对一番或有新意或见深刻的场景，产生情绪共鸣。
　　我身边好多朋友都说，他们看《归来》总是忍不住流泪，在电影院中更是听闻啜泣声一片。我不知道，是否是《归来》让他们理解到相互陪伴的重要，还是让他们看到人至垂暮、记忆丧失的可怜。不过，我真的不觉得随便落泪就是一部好作品的标准。起码我觉得我们应该对这样的伤感保存感同身受的同理心之外，多几分痛定思痛的冷静以及几分放眼未来的理性。我们并不缺的是眼泪，少的却是在这个随意点赞、喧哗喝彩的时代，几分独立的思考和直面诟病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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