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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吃罢饭。坐在那里。两眼昏昏欲睡。就像最近被很多人唱的叶芝那样。但这老境并没有那般诗意。她生活在一个被老年退休干部环抱的小区三楼。每天早晨都能听到他们打起精神来唱起哀婉又激动的老歌曲，比如《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之流，这些歌曲已经失了它的土壤，但是仍然有时代剩余下的人们，在唱着，徒劳地缅怀着——不是人人都是叶芝，体会老境的安详，寂静。
　　
　　这时候，她坐在屋子里昏昏欲睡。本来是要修改论文。但是进入不了状态。学术，不仅是灵感，更需要冷板凳。写不出来。开始在网络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平凡的世界》。她一边在瑜伽垫子上假装运动，少安跑到山西看望那不要彩礼的婆姨，婆姨担水回来，在院子里跟少安打了个照面，然后默不作声地进屋了。少安舟车劳顿，正被媒人劝着喝醋解渴，女子突然从屋子里出来，拿出一个搪瓷洗脸盘和一个毛巾，然后就忙别的了。这是示意让他洗脸。看到这里，她突然扑簌簌地掉下眼泪来。
　　
　　记得那时候她还上大学。在安徽的一个靠山的寂静的小学校。她学习优异，十足的女汉子。大部分同学不把她当女孩子看。有一天晚上在教室上自习。班里一个高大的男生，很兴奋第告诉她他在读《平凡的世界》，然后说到了里面的各种人物，很显然，里面的文字打动他了，并且跟他切身相关似的。她那时候读着罗曼罗兰、托尔斯泰，根本不知道路遥是谁，甚至有些瞧不上中国的小说。心说，不懂审美的男生们，也就读读《平凡的世界》啥的。
　　
　　后来，她跟这个男生都考上了同一所学校的研究生。不同系。他一直有一个女朋友。在家乡等他。两个人的通信，是高个儿男生与她津津乐道的事情。北京复试的时候，她们各自花了五十块钱，在小西天的一个小旅馆住下。第二天复试，小旅馆出来，经过一个小巷子，小巷子里有一排理发馆，大冷的天，不知道为什么，理发馆里的女人们都穿着妖艳短薄的衣裳，男生告诉她，她们其实是妓女。她吓了跳，觉得她们的生活跟她是两个世界。虽然也许她们都是从农村来的。
　　
　　后来有一天，男生找到她，非常悲伤地用拳头在墙上把自己的手背都捶打烂了。说是女孩跟他分手了。再过一段时间没多久，他就认识了另外一位女孩。这女孩长辫子，大眼睛，苗条丰满的身材。两个人表面上看起来也很般配。那女孩和她另外一个女同学相熟。告诉她过年的时候他家里。一贫如洗，喝水也还是用碗。还坐长条的凳子。同学转告她 。她说，农村就是很穷的呀。我们的生活其实跟你们父辈的生活差不多。她们匪夷所思。
　　
　　后来，他研究生读完了理所当然地读了博士。博士毕业之后，跟着那个女孩了重庆的大学。她呢，了另外一个学校读博士。在此之前，他们很少见面。都为自己忙碌着。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慢下来，开始懂得享受音乐，享受文学，享受一切让她不需要别人认可而自己感到充实的东西，她才意识到以前是多么迷失自己。除了望上爬，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时她 想到的小说人物，不是少平少安，而是《红与黑》里面的于连。
　　
　　读博士期间，有一个陕西的同学。他从咸阳过来。常常会谈起贾平凹、陈忠实，还有路遥。他有一天在公交车上说起路遥，说他是累死的，写完《人生》《平凡的世界》之后就突破不了自己，累死了。她这才想起来，读读这个小说。读完，路遥果然是个苦逼。内容多半忘记了，只在心里说，苦逼时代结出来的苦逼瓜。小说倾尽全心，写得太满。接下来的确是难以突破的。
　　
　　后来，陕西咸阳的朋友回教书了。她知道他读了博士是想更进一步的。但是似乎没有活动开，还是留在了原来的学校，她时常想起，在陕西连绵的黄土高原上，有一座那么矗立的城市，城市里有一个普通的大学。这时她们中国普普通通许多个地方的大学一样。她们从村里走出来，想到镇里，从镇里走出来，想到城市里，从城市里走出来，想到大城市里。这是一种匮乏感作祟，中国有多少这样的匮乏的人们，何时能平静地愉快地生活过。
　　
　　后来，当她毕业后，苍白的工作和生活，已经完全无法根植梦想，她才意识到《平凡的世界》对她和许多来自穷人家的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少安真的会因为贫穷而放弃田润叶？生活不是一句话，不是一个誓言，是一天一天过的，不仅少安会放弃，现代的润叶也多半会放弃。
　　那些，最初的乡村里爱情伦理在少年彼此心中成长，然后渐渐被破坏的小悲剧们。是多么令她感怀。她想起来，小时候，四季的风吹着，那些英俊的，高大的，甚至带这些书生气的，害羞，木讷的男孩最令她动情。少年生活中，这样的人也影影幢幢地出现过。乡村的虚无而永恒的和风，布满了各种花朵和果实的味道，她时常静静地想念着一个人，不懂得未来，不懂得生活，只知道这种想念可以到达某个超越枯燥乏味甚至平静之上。但是很快，她就脱离了乡村，成了离开城市的田润叶，成了大城市里人看来的农村的孙少安。总之，在平凡的世界的阶梯上慢慢地认真地爬阿爬。
　　
　　也曾在一个男孩的书信里，多次将他们的关系比喻成孙少安和田润叶。她忘记他如何比喻，这两个角色在她身上是否颠倒。总之，那一摞书信她再也没有看过。它们跟着她的书箱，在这个城市里颠沛流离。那时候，她也在师范大学读书，跟那个高大的爱读《平凡的世界》的同学。她的迟钝往往待到自己亲炙之后才能一股脑儿将这些前尘往事里的后悔和苦痛在暗夜还给她自己。然后，你才明白，噢，你以为你的生活像流水一样，流到所当止之时止，那只是宿命而已。后来，他在军队里，他的奶奶病重，他写了信，并哽咽着打了电话，希望她能代替他看望亲人。文字变成了现实，还有别的角色参与，她以为的爱情是停留在信封里似的。渐渐地，真的少安来临的时候，她开始逃避，不是因为对方的贫穷，而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一个少安。后来，他娶了另外一个上师范的高大的润叶，润叶和他并没有彼此逃避。十多年之后，他们在一个同学会上遇到了。平平淡淡。
　　
　　这是人生中的第一个清晰的少安。许多年之后她才领会到。然而，多少青春的过往都日渐变得模糊。她就只能咀嚼着这样的梦呓般的自己的和父辈的回忆，慢慢地像个老年人那样看着这个电视剧。如今，母亲还在给弟弟在县城带孩子。父亲已经离。还好，他们都无法看到这样的故事被拍成电视剧。不然母亲会哭，她甚至知道在哪一个场景哪一个细节会哭。母亲就是那个秀莲。把根扎在土地上，依附着一个男人肆意地疯长。如今，年纪老了，少安，渐渐离，她也随风飘泊，跟着自己的儿女不情愿地转啊转。她是多么渴望一份青春时期那样的爱情。
　　
　　正看得呜呼哀哉的时候，一个电话响了，男的说，我骑着车，在路上呢。下课。她接不上话，胸中有什么哽住了。男的说，你在干什么？她说，刚看了个电视。声音又哽住了。什么电视？《平凡的世界》，她很平静地一字一字第把这个电视剧的名字说出来了。电话那头哈哈一笑，说，正是给你们这些拼命往上爬的人看的。她反唇相讥说，你们是拼命往下爬的吗？是的，他出身小康之家，丰衣足食，只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
　　
　　其实，不过是在玩笑。她早已意识到，和路遥一样，她也不过是苦逼年代结出来的苦逼瓜，再也没有力气上上爬，因为以前攀爬的时候，离家乡很近，回首起来，感觉自己是在故乡的肩头上。如今这样的肩头已经坍塌。没有什么好拼搏的。即使洗干净了脸，铺上了面膜，她 们也不会为了跻身为一个大城市的市民而感到骄傲。她甘于堕落。甘于成为一个没车没房的人，甘于与家乡的游离在城市里的这些人同仇敌忾。荣辱与共。
　　
　　2015年3月5日
　　
作者张转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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