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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笛卡尔宣布“我思故我在”，人类似乎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优越感，终于冲破宗教神权的压抑，有了“直立行走”的尊严，但“会思考”——这只是将人与最初级的兽区别开来，人还是兽，不过在宗教与现代文明的包裹之下，成为“衣冠禽兽”而已。
　　
　　 试看人类间大规模的互相残杀正在工业文明之后，这似乎印证了人近乎“鬼”的兽性远超动物，自信还为时尚早。
　　
　　 宗教压抑着人的爱欲，给爱划定着规则，而随文明的巨兽携带而来的感官享受已经使物欲流淌在每一条街道，异化着人的心理。赤裸的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与享乐的刺激已经使人顾不上细分物欲陶醉和野性爱念的差别。以冷漠的理性抑制追求幸福的本能，安逸成为快乐的唯一目的。所欲所爱不再是一回事。
　　
　　 倘若脱文明的假想外衣，我以为正是七情六欲的浑圆才使人比较像一个真实的人，才见出人的力道，人的所有放恣的魅力就存在于这之中。
　　
　　 但在漫长的于旷野中追逐野兽的历史投影下，似乎生存的压力与个人的荣誉早将男性阉割了，那种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不可控的情欲悸动，似乎只出现在他们青春期之前。成年之后，理性节制情感，也损伤情感，情欲分裂为二：对异性可以是一种理性参与选择的情感。
　　
　　 如《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保守、听话的烟郦是他理想的妻，也几乎是全中国男人理想的妻；也可以是不加选择的纯欲释放，后来的振保明目张胆地到处嫖妓。
　　
　　 “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女性“君临天下”也不过是幻觉，其实女性多只在小范围内画地为牢，她的敌人是情敌，需要的不过是被爱。不论是出于社会环境的压抑还是自我的规训，被束缚的女性还是未成型的人，没有对自我的认知也就没有源于自我的本能爱欲。女性的爱欲在哺育与服务家庭的忙碌中沉睡着，也许是永远。
　　
　　 成年使人有力，童稚让人纯情、盲视规则，似乎只有在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的女性身上才可以看到近似野性的爱欲，《意》中的玫瑰就是这样的人。在片中，弟弟无奈地说：“My mother’s plans worked down”，他过着“form uncle to uncle”的生活。
　　
　　 似乎陈冲饰演的玫瑰在勉为其难地四海为家，但那不过是错觉，无论她哪里她都能徒手造一个自己的天堂，她是有生活手段的人。她游走于一个个男人之间，只需三言两语就在异域的中国餐馆套牢了交情，为孩子们骗来了地道的中国菜；以举手投足间自然天成的妩媚轻易就吸引一个小她很多岁的男人。
　　
　　 她无视婚姻的规则，也无视男女两性的自然惯例（男性更容易钟情于年轻的女性）。在她的世界没有红绿灯，她的喜怒哀乐就是规则。当Bill的母亲因为她的胡闹而搬走时，大家都还疑惧着不知如何是好，她却向Joe笑说：She should go soon。这就是她生活的方式。
　　
　　 也许在别人看来，玫瑰已经是万般无奈，二度投奔Bill，更何况这个人是真爱她——激情疲劳之后懂得承担责任，她应该安分了。并非她永远不知满足，只是她太明白她要的是什么类型的爱。她像当时一般的女人照样要靠男人谋生，但谋生之外亦谋爱，甚至在爱出现时，愿意以安逸的生活换取对爱欲任情任性的追逐。她可以穿着旗袍在大街小巷时装表演式的摇摆，也可以餐馆洗盘子，全在“心甘情愿”。
　　
　　 当无数错错落落的中国旗袍在澳洲民宅后院如秋千般摇荡，异域疏离的魔幻感之外有一种娇媚的轻快，这旗袍既是吸引异性的花招、生存的工具也是一个女孩对自己的骄纵。而那个“very expensive”的珠串卷帘不动声色地从一个门栏换到另一个门栏，无论时空怎样改朝换代，它像是少女随身携带的细软，仿佛无论她走到何处，她随时都有手造一隅的决心与热忱，你够细心，你就看得见这一个人的劲道。
　　
　　 也许在情感上没有饱足的人会永远处于缺乏所谓“理性”的未成年状态，情感的缺失被放大、被孤注一掷，无法在考量得失的平衡中获得幸福，在她们看来，爱在想象中的样子就应该是它本来面貌。在爱与不爱之间没有可以迂回的地带，死亡和崩溃成为她们日常的备用选项。
　　
　　 无论是《苏州河》中，说出“你骗我，你不爱我”就越过栅栏跳入河中的牡丹；《颐和园》中，恳求爱人读她的日记，认为真正的爱就是“了解我的全部纯洁与不堪，然后爱我”的于虹；《雨果的女儿》中，为了追逐爱的幻影不惜像影子一样跟随一个人走遍千山万水有十年之久、最终以疯癫完成自己的阿黛尔，她们的爱欲都压过了生存的本能。
　　
　　 生存，其实无可厚非，但是它的本质是趋利避害，而爱之所以吸引人就在于它利他的属性。聪明的世俗人知道“人不能什么都要”，于是小心翼翼的拣取对自己最为有利的一面，在这种胆怯而萎靡的舍取之间，人为人的尊严与生存蛮力被折损了，而牺牲才能得到的快感、超越物质的纯粹男女两性的爱欲也与人无关了，斤斤计较的现代人除了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饭与性交，还剩下的就是繁衍后代。沈从文这个乡下人所担心的都市“阉寺性”正在成为常态。
　　
　　 但命运决定你遇见了谁，如果“不凑巧”这些独舞般的放恣就在黑暗中泯灭了。那些性格有硬度的人，如果不能追求到他们所定义的幸福就有被命运谋杀的可能，侥幸不死也不过是在等待中被汰然得无欲无求，身体也接近于废墟。玫瑰最后的自杀，我一点都不感到吃惊，对某些人来说早死是必然的。幸福，本来就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
　　
　　 如果你愿意缩小自己的欲求在有限的选择里拣取那些可靠的部分，有限的幸福是可能的，好比你攒了半年的积蓄买了一件皮裘。而她们的幸福则需要一点幸运，因为她们缺乏所有折中的词汇，“妥协”对于她们就是杀戮。
　　
　　 成年后的弟弟说：“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和姐姐都是正常人”，也许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已经证明给他们看：什么样的生活是有危险的。
　　
　　 在影片的结尾，饰演玫瑰的陈冲穿着旗袍缓缓走向那个背对着她端坐在写字台边不停书写的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当陈冲的双手慰籍般地触碰他的时候，那个坐在椅子上的成年男子的脸部慢慢颤抖了起来，并逐渐蔓延至全身。在阴阳之间，现实与再现之间，理解最终救赎了他。观众也许也能因为对别一生命的全部了解而对命运有了一种无奈的体谅。
　　
　　 陈冲是饰演玫瑰的无二人选，她既有女人的娇媚又有女孩的天真，总觉得她不是在表演，那就是她自己，也使人想起她在关锦鹏翻拍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里饰演的那个“肉体是女人的，思想还是女孩未成熟的”娇蕊。
　　
　　 在现实中，陈冲这个任性的女人获得了少有的幸福，于是我们有了一点不真实的安慰。
　　
　　 但其实该如何爱，如何生活，我们还是一无所知。
　　
　　 幸福需要巧合。
　　
作者清蒸深海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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