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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陈道明表演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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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与不似之间
——陈道明在《围城》中表演赏析
总论
本文的写作有两个特点:一是注重《围城》剧集与原着的“对勘”;二是以情节推进为贯串线,以品赏陈道明表演为“主轴”。
《围城》电视剧向来为坊间所重,被誉为中国名着改编剧、文人剧的“神作”;但“严苛”地说,该剧也并不是完美无缺,少数地方的处理失之于粗,失掉了原着的精妙之味。
主演陈道明对主角方鸿渐的塑造,几十年来也是好评如潮,论者誉为“陈道明就是书中走出来的方鸿渐”;但客观考察演员演出实际,此话并未到点,待发之覆尚多。
陈道明对方鸿渐的表现,有深有淡。深,即是某些处理,在原着的白描勾勒简省笔墨之内,通过深具匠心的表演设计,综合运用表情、眼神、肢体语言等表演技术手法,更为丰富、立体、深入地凸现出原着中方鸿渐身上的酸腐、无用等性格特质,这一点,就是坊间历来赞赏陈道明的“演活了”方鸿渐的一面;淡,即是陈道明并未“墨守”钱先生原着雷池而不敢越一步,在有些地方,这位个人表达诉求和个人风格强烈的演员,淡化甚至是摈弃了“钱鸿渐”的一些东西,替换而为了“陈鸿渐”自己的东西——譬如,剧中数次替“钱鸿渐”的猴急性躁而为“陈鸿渐”的气凝神定。
尝看高华《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一书,本朝太祖在延安整风完全树立一己在党内军内绝对权威之前,对遥远异邦的太上诏旨——共产国际的方针指示,应对宗旨大略为二:适合口味的就办,不适合口味的就拖。戏谑一句,陈道明对钱锺书先生原着的态度,或也类此:适合口味的就演,不适合口味的就换——契合自己理解和表达的就演,且充满创意地综合运用多种表演技术手段“往深里演”;违拗自身、不想这样的就暗暗偷天换日,用“陈鸿渐”的一套自出手眼加以替换。——也就是说,“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就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一语,对于陈道明,并不是“挠到痒处”的赞语。鄙见,陈道明演方鸿渐最大的“胜处”并不在对原着人物“完成度”高、“还原度”可达“百分百”;而在于他一方面“演活了”原着中方鸿渐,多棱深刻地凸现了人物若干性格特质,某种程度上他演得比原着写得“更深”,另一方面,我们看到,在演艺生涯的“早期”,陈道明便毫不掩饰、毫不“客气”地在人物身上加入了演员个人的理解和性情底色,为人物角色烙上了鲜明的“陈氏出品”印记。陈道明对方鸿渐的塑造,既有刻画入骨深入“榨出”原着人物个性深处的“油”来这一“似”的一面,又有凸显演员陈道明本人性情特质的“不似”的一面,如齐白石论作画的至境“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贡献出一个融铸了原着精神与演员自我的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表演艺术结晶品”,值得观众深入品赏反复品啧,在中国电视剧史里也必然留下了一笔不容忽视的浓墨亮彩。
即兴(第1集)
方鸿渐出场,从船舱里上到甲板,一身热带运动装束,白色鸭舌帽,白色短衣短裤,白色鞋袜,两条细背带,勒着矫健结实的肌肉线条。
他悠闲微笑着与甲板上的人打着招呼,走到面朝大海躺在躺椅里的鲍小姐身旁——鲍小姐身旁已有旁的男人,他只好走开;再跟另一个人打打招呼,看到了仰坐在帆布椅里摊着书看的苏小姐,点头微笑致意,苏小姐也报以微笑。方鸿渐回过头,看鲍小姐身边的男人似乎没有即刻要走的迹象,他便又回过头来对着苏小姐笑笑,踱步过来,跟正与苏小姐叨叨丈夫赌钱的孙太太打打招呼,顺手摸摸小孩头,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伞,帮他撑开,唤声“小朋友”逗他,孙太太知趣带小孩离,方鸿渐自然坐下。
他与苏小姐话天气:“这海上走了一个多月了,天气真热。是‘兵戈之象’!”
原着里这句话是开篇的作者题外话:这是七月下旬,合中国旧历的三伏,一年最热的时候。在中国热得更比常年利害,事后大家都说是兵戈之象,因为这就是民国二十六年【一九三七年】。
原着里描写方鸿渐的开头较简略,未提及他的衣着:那时候方鸿渐也到甲板上来,在她们前面走过,停步应酬几句,问“小弟弟好”。
这短短一幕戏体现了陈道明表演的两个特点:一是台词里话剧的根子,他说到“兵戈之象”四字,台词陡然转为铿锵顿挫的强调重音。二是松弛即兴。由原着里“小弟弟好”而为“顺手摸摸小孩头,拿起小朋友放在桌上的小玩具伞,帮他撑开”,自然活泛,生动丰富。
接下来俩人的谈话是苏小姐看方先生拿出来擦脸的手绢儿太脏,就主动递出自己的手绢儿,还说要帮方先生洗他的手绢儿。这段儿在原着里已是第二章了,是方鸿渐被鲍小姐甩了之后的事儿。剧里合二为一、挪作此用了。
方鸿渐手里绞着苏小姐的手绢儿,耳里听着苏小姐的话,眼神儿却直勾勾地朝着船栏杆边鲍小姐的方向。这时,鲍小姐身边的男人离了,她侧起身来跟方鸿渐示意你可以过来了,方鸿渐竖起右臂右掌,微微点头,也作示意。接下来陈道明又有一个很妙的即兴处理:苏小姐目光从书上收回,朝他看来,他为掩饰,顺势把手势变为掏耳朵。
类似此处方鸿渐顺势变化手势巧为掩饰,以及上文提到的顺手摸摸小孩头打开小玩具伞,这样的活泛生动的即兴表演,本剧还有许多。(譬如同样是随意自然地“妙用”手势,3集,方鸿渐赵辛楣初见于苏文纨家里,赵辛楣误认方鸿渐为情敌,醋劲大发起身而,方鸿渐为着起码的礼貌伸手握以示道别,赵辛楣如若未睹侧身径,方鸿渐伸出的手尴尬凝在半空,陈道明的处理是略停而回收,顺势提到鬓角敲敲头扣扣脑袋,以饰尴尬。——这段表演不同于原着所写“方鸿渐站起来,原想跟他拉手,只好又坐下来。”)这出于主创们的主观有意识。下引导演黄蜀芹和主演陈道明的两段“创作心得”:
导演黄蜀芹在《谈<围城演员表演与拍摄》文中写道:
我们提倡直觉、即兴、鲜活、灵巧的表演。……这种讲究直捷尽兴表达人物的创作方法,是具有天然吸引力的,是最能释放演员天性,帮助他们呈现表演魅力的。……主角方鸿渐更是个被动型主角。他总是面对别人的主张做出各种反应,内行人都知道,这种角色是最难演的,电影演员尤其最怕拍“反应镜头”,怕导演把大特写对着你,请你一抬头做惊讶状,说:“什么?” 像上述举孙柔嘉与苏文纹的几个例子,对手都是方鸿渐,对苏小姐的两次一提一放,他心软不忍拒绝,既有小小的感动,小小得意又怕沾上甩不掉,真是进退两难,如果呆板地一个个拍意念十分明确的反应镜头,肯定难以准确、生动,只有靠双机一整段戏连续地拍,靠演员领悟戏眼后即兴地多变灵活地表演。陈道明在这个角色创造上最大难度就在这儿,最成功的也在这儿,说他把一个被动型主角演活了,就是说,所有的反应表演都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形成了鲜明个性特点。在这儿,我还要强调的是他有良好的创作心境,有对待角色的真诚,有演员的童心,有进入现场后的尽兴游戏感,总是兴致高涨,开开心心。不端空架子或到处找别扭,这是一种很好的主角意识。我们提倡的整体表演风格:即兴、灵巧、轻松、鲜活得以兑现,他起了带头作用。
陈道明在田小蕙对其专访《陈道明访谈录》里说道:
导演强调解放演员的天性,强调创作过程中的游戏感,刚才讲了我们的案头工作很细,但不是程式化的呆板的。有时导演问我们这场戏怎么拍,大家提出方案,包括调度,有时甚至是镜头。导演根据我们的建议从总体构思出发做些调整。我们是双机拍摄,演员可以整段的演戏,没有任何景别负担,摄像机可以捕捉最佳瞬间。有时导演满意,演员不满意,导演二话不说,重拍。导演对原着吃得比较透,有高屋建瓴的气势,在总体把握的基础上充分相信演员的创造力,相信演员,就是相信自己。新演员进组,导演就提醒我们老组员“帮助帮助”。人家有的是很有表演经验的老演员了,其实就是让我们帮助他适应摄制组的现场气氛。李媛媛刚来时不太适应这种拍摄方法,她是学院派的习惯,按比较严格的程序工作,我就跟她讲,丢掉剧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演就怎么演。她的悟性极高,很快就适应了。演员进组,我们都有意识的用各种方法调节,对创作特别有好处。与黄导合作非常轻松,她极了解演员,知道在什么样的环境中能使演员放松。……我事先向导演打了招呼,在拍摄现场我可能会开些玩笑,调动一下情绪。过一说演悲痛的戏,就爱讲某某从早到晚不说话,如何就此晕进,入戏了,专等着拍那个镜头。这当然也是一种方法。我认为真正有生命力的人物形象还是要充分调动,使全身细胞都活跃,然后再沉淀下。演方鸿渐最后离家出走在寒风中茫然踽行那场悲情戏前,我还在和别人开玩笑,情绪很松弛,一说开拍,很快便沉下了。那场戏拍得很动情。如何调节与对手的现场关系呢?也许就是我打他一拳,他踢我一脚,或者是开几句玩笑。
这种从质上的渗透,比故作深沉状要生动得多。刚开始拍戏,我比较胖,希望人物形象瘦削些,不用和导演打招呼,我直接和灯光师讲把灯拔高些,灯光师开玩笑说“就让你胖”,然后“哗”地把灯拔上,不管有没有灯架,他们都想尽办法做。电影是综合艺术,演员是要别人帮助的,我尊重他们,尊重他们就是尊重创作。《围城》摄制组的特点是演员和其他创作人员的关系非常融洽,使创作心态特别轻松。这样做,一是为了创作,二是出于友情。我不相信一天到晚绞在紧张人事关系中能把戏拍好。要把这种和谐当作艺术创作的先决条件。例如有些所谓感情戏就怕出岔声,在我们摄制组里,拍摄现场根本没人维持秩序,演戏真象做游戏一样,演员很投入,即兴的东西特别多。大家围着看我们演戏,有时忍不住乐出了声,导演也不批评。这些同志对我的支持帮助对我创造方鸿渐起码起了50%的作用。这种创作方法,创作环境,奠定了《围城》必定是现在这个样子。
于是之先生论表演艺术有句名言:“演员之道,或即在于用他一辈子(包括吃奶)的功夫,来创造那一刹那的、而又永远是无比新鲜的即兴。”我想,黄蜀芹、陈道明等《围城》主创,是用自己成功的导、表演实践,印证了于是之先生这一论述的精辟科学。
点烟(第1集)
观众提到陈道明演的方鸿渐,惯常的一句称赞是“就跟从原着里走出来似的”——其实我们细细看、品,此“陈鸿渐”还不全然是彼“钱鸿渐”。譬如接下来这场“借烟接吻”戏。钱先生原着写道: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她忽然嘴迎上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那支烟点着了,鲍小姐得意地吐口烟出来。苏小姐气得身上发冷,想这两个人真不要脸,大庭广众竟借烟卷来接吻。……苏小姐骂方鸿渐无耻,实在是冤枉。他那时候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方鸿渐那时候心上虽怪鲍小姐行动不检,也觉兴奋。
细看陈道明的表演:“方鸿渐正抽着烟,鲍小姐向他伸手,他掏出香烟匣来给她一支,鲍小姐衔在嘴里,他手指在打火匣上作势要为她点烟”——一直到这里都是按原着演的,而当鲍小姐“忽然嘴迎上把衔的烟头凑在他抽的烟头上一吸”,这时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并不是原着里写的“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心里怪鲍小姐太做得出,恨不能说她几句”,而是毫无惊讶、很自然地迎上、凑过,烟头对烟头娴熟地点起来。点完之后,当鲍小姐十分坦然松惬地躺下吐出烟圈时,他这才似乎回思过来,好像这样不大妥——这个不妥,陈道明用两个细节表达了:一是眼神眨巴带着回思,二是猛地做一个大口吸气的夸张动作,表示回过味儿来了。(陈的细部表演的确丰富丰满。)细细比较“钱鸿渐”与“陈鸿渐”:似乎钱先生笔下的方鸿渐要羞涩一些,毕竟还不是娴于此道的花丛老手,羞耻之心尚存未泯;陈道明演的方鸿渐,则那一瞬的“膝跳反射”是很享受,不以为异不以为非——少顷,回过味儿,才觉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这般似为不妥,而且,一定是被背后的苏小姐看了了。这个说粗一点,好比常入花场的嫖客不以嫖妓为生涩不适,只在手机一响心里突然想到是不是老婆查岗,才眼神深起来。——如果从“高精准刻模原着”这个角度来看陈道明表演,也许这几帧戏似乎欠准确。

接吻(第1集)
但钱先生前文才写方鸿渐羞耻心尚存未泯的窘态——“窘得似乎甲板上人都在注意他”,后文又写其放诞无耻的嘴脸,殊不可解:方鸿渐和鲍小姐不说话,并肩踱着。一个大浪把船身晃得利害,鲍小姐也站不稳,方鸿渐勾住她腰,傍了栏杆不走,馋嘴似地吻她。鲍小姐的嘴唇暗示着,身体依须着,这个急忙、粗率的抢吻渐渐稳定下来,长得妥贴完密。鲍小姐顶灵便地推脱方鸿渐的手臂,嘴里深深呼吸口气,道:“我给你闷死了!我在伤风,鼻子里透不过气来——太便宜你,你还没求我爱你!”“我现在向你补求,行不行?”好像一切没恋爱过的男人,方鸿渐把“爱”字看得太尊贵和严重,不肯随便应用在女人身上;他只觉得自己要鲍小姐,并不爱她,所以这样语言支吾。“反正没好活说,逃不了那几句老套儿。”“你嘴凑上来,我对你说,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省得走远路,拐了弯从耳朵里进。”“我才不上你的当!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今天够了,要是你不跟我胡闹,我明天……”方鸿渐不理会,又把手勾她腰。船身忽然一侧,他没拉住栏杆,险的带累鲍小姐摔一交。
——此刻的方鸿渐吃相如此难看,一副色中饿鬼的尊范几乎可与猪悟能元帅并世瑜亮。而陈道明演来则是不乏矜持:剧中场景设定与原着有异,方鸿渐从舞会溜了出来,一个人靠着船栏杆吹晚来海风。鲍小姐袅袅婷婷走过来:“方先生,你让我好找。”然后拉着方鸿渐走上舷梯,还是她采取主动——借着或真或假的一不留神步伐不稳,跌入方鸿渐西装革履的怀抱,方鸿渐略错愕地搂住温热软体,脸上竟还是“慢一拍”的表情;当他接下来主动再搂紧这温热黑甜熟肉铺子,翩翩有礼凑过嘴要吻,鲍小姐伸食指竖着封住了他的唇,自己嘴里却荡出一句更勾人的欲迎还拒:“有话,斯斯文文的说……”于是乎我们的有礼君子方先生竟是不解风情没有霸王上硬弓,竟是微微一笑:“好,我送你回船舱。”真是怨死个妹啊也么哥。——陈道明的方鸿渐,带有陈道明特有的不被外力所夺——哪怕这外力是钱老先生——的儒雅自矜:往深了说,他陈道明总不会为了个把方鸿渐就失身丧节吧。大言一句,我觉得这里也许陈道明对方鸿渐的处理才是不失分寸的(扛住四面飞来的“钱先生的书你也敢挑理!”的板砖)。方鸿渐是江南诗书人家的子弟,所谓世家。哪怕是乡绅,也有门风吧。清华学生回忆老师陈寅恪有一个细节,学生们拜访诗坛宗主、陈父散原老人(没错,就是书后边董斜川对着各位不懂诗的“不通”的伙伴大肆推挹的“五六百年来”旧诗第一陈散原老先生),学生与散原翁对坐,寅恪先生全程默立乃父身后,这一细节给学生们留下极其深刻难忘的印象。这种书香门风是浸染到血脉中的。说句粗话再烂的船也有三千钉,很难想象书中方鸿渐会猥琐到这地步——这是后边书里李梅亭干的出来的好不好。(多说一句,陈道明祖父是国文教授,父亲是英文教授,演员陈道明与角色方鸿渐有着同样的至少是类似的文化血脉。)
受讹(第1集)
一夜黑甜乡,三钗遗后患。原着写道:阿刘不先收拾桌子上东西,笑嘻嘻看着他们俩伸手来,手心里三只女人夹头发的钗,打广东官话拖泥带水地说:“方先生,这是我刚才铺你的床捡到的。”鲍小姐脸飞红,大眼睛像要撑破眼眶。方鸿渐急得暗骂自己湖涂,起身时没检点一下,同时掏出三百法郎对阿刘道:“拿!那东西还给我。”阿刘道谢,还说他这人最靠得住,决不乱讲。鲍小姐眼望别处,只做不知道。出了餐室,方鸿渐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鲍小姐生气地掷在地下,说:“谁还要这东西!经过了那家伙的脏手!”
这一段写出了方鸿渐的猴急性躁;但陈道明的演出则与之全然不同,更多带有陈道明本人的气定神闲,镇定如恒——这种凝神定气的情状情态在他其后20多年的演出里时能见到。且看:当阿刘笑嘻嘻凑过身来摊开钗子敲诈时,方鸿渐是眼里还是有乍然一惊,随即侧目一视对坐鲍小姐,然后目光里自然有气愤懊悔暗骂自己等种种情绪,但还是不失分寸的克制,略作思忖,不急不慌地从右裤袋里摸出几张票子,淡淡看下一脸嬉笑的阿刘,冷冷垂下眼皮,把钱扔在阿刘手端着的餐盘里(这略带冷傲的神情真是太陈道明了)。向阿刘要回发钗,微笑着不失方寸地把钗子递给鲍小姐,口说:“把它收拾好。”仍是一派优雅自矜淡淡微笑的风度作派,嘴上半句“对不起”都不肯说,毫无原着里写的“抱着歉把发钗还给鲍小姐”。陈道明赋予方鸿渐的这种东西,是独属于陈道明的——原来,即便是在演艺生涯的早期,哪怕在《围城》这样的组里,他已是憋不住要流泻自我,表达自我。
接下来的对话是钱先生书里第一次展示方鸿渐的“好口才”——刻薄促狭的“医生是职业化的杀人”之论。原着写道:鸿渐替鲍小姐面前搀焦豆皮的咖啡里,加上冲米泔水的牛奶,说:“基督教十诫里一条是‘别杀人’,可是医生除掉职业化的杀人以外,还干什么?”鲍小姐毫无幽默地生气道:“胡说!医生是救人生命的。”鸿渐看她怒得可爱,有意撩拨她道:“救人生命也不能信教。医学要人活,救人的肉体;宗教救人的灵魂,要人不怕死。所以病人怕死,就得请大夫,吃药;医药无效,逃不了一死,就找牧师和神父来送终。学医而兼信教,那等于说:假如我不能教病人好好地活,至少我还能教他好好地死,反正他请我不会错。这仿佛药房掌柜带开棺材铺子,太便宜了!”鲍小姐动了真气:“瞧你一辈子不生病,不要请教医生。你只靠一张油嘴,胡说八道。我也是学医的,你凭空为什么损人?”方鸿渐慌得道歉,鲍小姐嚷头痛,要回船休息。
这段陈道明演来,并无原着里“有意撩拨”的可恶心理,而是类似《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张大民的天生贫嘴,心中并无损人恶意,说这事儿就当逗一乐。逗完乐之后鲍小姐生气了,完全出乎他意外,并非原着里的有意撩拨后“该有”的幸灾乐祸,他也不曾“慌得道歉”,唯是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啊,鲍小姐。”鲍小姐不听,拍拍屁股走人,他也唯是淡淡垂下眼皮了事。
照片(第1集)
方鸿渐到上海后住进岳家,有两场戏值得留意。
一是接风晚饭,钱先生对方鸿渐的举止并无描写,陈道明演,是几乎两耳不闻长辈话,一嘴只顾埋头吃。陈道明20年后再演“饭桌上戏”,《手机》(2010年)中费墨,也是一上席面就是标准的“食不言”,只顾往嘴里塞菜。我分析,费墨是内心深处不喜欢应酬,推杯换盏翻来覆磨叽些不搭不靠的应酬话,加之自傲,认为这些人哪怕就是认真说话,也到不了我心,所以干脆以逗萌吃货这张面具示人,既然填不了心那就填满胃;方鸿渐应该是一来跟这挂名丈人丈母说话多少尴尬,加上对死未婚妻淑英的抱愧(自己活着,花周家钱,“学成”荣归),不如就“饭遁”——以吃来掩饰躲避(方鸿渐的“饭遁”后边戏还有:1.与董斜川褚慎明赵辛楣苏文纨同席那次;2.最后一集父母来他和柔嘉的新居视察,鸿渐说漏了嘴自己的薪水竟比柔嘉低,父母愕然,鸿渐赶忙头埋得更低勺子舀汤圆忙不迭赶趟着往嘴里塞……),二来四年在外国洋面包也啃得胃泛酸了吧,道地祖国家常菜(上海菜还是江浙家乡菜)满满一桌子真是看着就眼馋嘴馋啊。
二是照片。原着写道:周太太领他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妆桌子上并放两张照相:一张是淑英的遗容,一张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鸿渐看着发呆,觉得也陪淑英双双死了,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方鸿渐对他为“孝子贤婿应有的承欢养志”而违拗本心弄到的“方博士”这个文凭头衔,可说是不失羞耻羞愤之心。——这也是他与韩学愈之辈的分野。后来三闾大学不曾开列这个博士文凭,并非仅仅因为唐小姐当面戳了他这个羞痛之处,书里写得明白,他弄学位之初,便心下有誓“反正自己将来找事时,履历上绝不开这个学位。”所以他看到跟淑英遗像并列的自己这张博士照,羞耻心必不免;再加之自感年华荒度,愧对淑英遗容,羞耻之上不免加以羞愧,于是乎,他先扣倒这个相框,然后抽出相片,捏成一团,紧紧拽拳头,起身出到阳台上,在夜气里凭栏,缓缓撕掉照片,伸手一撒,碎片纷纷而下……这一撕一撒,是原着里没有的,而却精彩地形象化传神出原着这句“萧条黯淡,不胜身后魂归之感”。方鸿渐也以这一撕一撒,表示他可以或者说他以为他可以,跟那张耻辱的博士照、跟那思之愧恨无地的四年来一个切割,彻底划清界限撇清关系。逃避主义者懦夫方鸿渐,这是他。
善借道具设计细节动作,是陈道明表演上一大亮点。演艺前辈举一例:于是之先生在《演王利发小记》一文中写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剧本的规定接待各种人以外,我为他加了一个动作:把‘莫谈国事’的标语一张张地贴起来。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助于揭示主题和表现人物的动作。尽管他标语贴得那么认真,‘国事’还是横冲直闯地进了他的茶馆,终于逼得他开不了张以至活不下。这样,改良主义是没有出路的这一思想,就表达得更充分了。”
惊乍(第2集)
方鸿渐听长辈说话心不在焉,老处于一种才惊醒过来回到现世的“后一拍”状态。譬如刚回国周家接风晚宴上挂名丈人丈母说了一大堆,每次问他话,他都有一个从专注的往嘴塞菜撤回来停顿几拍才反应过来的错愕“啊?”表示“您说什么?——哦!这个啊!”再如返乡归家他老太爷谆谆教诲了一大篇儿“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的方家娶妇经,孝顺儿子看似微笑谛听句句进心,老太爷看在眼里,欣慰而起,拍拍儿子肩,温言问句:“鸿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呀?”乖儿子却是微笑着问老子一句:“您说什么?”——方鸿渐的这个行为“特征”是原着里没有提供的,据陈道明说,这是他为方鸿渐这个“尴尬的局外人”特为设计的“一惊一乍”表演法:总是神情落寞地游离于周边环境,每被旁人问到和提及时,都先是吃一惊,才回过神来。
伏笔(第2集)
原着书末要出现的那口方家“传家宝”——“每点钟走慢七分钟”的祖传老钟,在电视剧里早便有不动声色的伏笔点染了。鸿渐返家,方老太爷道完“嫁女必须胜吾家,娶妇必须不若吾家”之后,镜头单给了壁上挂着的那只钟,当当响了几下;接下来,许家提亲——鸿渐讲演——许家退亲,当方老先生夫妇正与许老先生客堂说话,方家一个男仆作为背景,轻手轻脚站上凳子,打开钟的玻璃镜面,伸手进反拨钟的指针——我们须记得书后边方老太爷郑重告知鸿渐:“这只钟走得非常准,我昨天试过的,每点钟只慢走七分钟,记好,要走慢七分钟。”电视剧这些细部用心确是深微。(此一“仆人拨钟”伏笔后边剧还有“复笔”,且由男仆换为一女仆,真是精细入骨。)
麻将(第2集)
中日战事全面爆发,方鸿渐回到上海租界,进丈人的点金银行做事,仍住周家。受丈人之命,“我你他”小姐家相亲,当张太太阿弥陀佛完一大篇儿上海战事,方鸿渐礼貌地表示:“不得了,不得了。”拿捏着江浙口音道出这六个字,酸腐之味淡淡而出。——这句是这段书里没有的(但在书里其他场景却有几次出现),却是陈道明的库存:十多年后他演《冬至》,陈一平坐在家里沙发上看报纸,小舅子戴崴来了,嘚瑟某件事,陈一平眼皮也不抬,用最经济的口部肌肉活动吐出仨字儿:“不得了。”——大抵这冷酸之味,确是陈道明这小知识分子的深层底色。江南小文人骨髓深处的颜色。据说黄蜀芹最初找陈道明演方鸿渐时,陈惊异不解:我是北方演员啊,演方鸿渐你们应该找上海演员啊。——其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陈道明这个北方演员北方人的底色,也许不是工作地北京的贫嘴,不是生长地天津的油嘴,而是籍贯地绍兴的酸嘴。
话说张太太说道“上海打仗最结棍的时候啊”——“结棍”,上海土话,意为“厉害、激烈、紧张”等。剧里给张太太用上此词,可谓神笔。且看原着:张太太上海话比丈夫讲得好,可是时时流露本乡土音,仿佛罩褂太小,遮不了里面的袍子。张太太信佛,自说天天念十遍“白衣观世音咒”,求菩萨保佑中国军队打胜;又说这观音咒灵验得很,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张先生到外滩行里办公,自己在家里念,果然张先生从没遭到流弹。——书里既提到张太太“时时流露本乡土音”,那么用着乡音说“上海打仗最紧急时”,岂不就是“上海打仗最结棍的时候”么!一词传神,妙哉!
接下来张太太为试方鸿渐而安排的打麻将一场戏陈道明演得精彩。书里对各人打牌时的情态无具体描写,这需要演员用理解和表演“补白”。据报道,陈道明日常生活中是麻神,有“麻技”做底,“麻态”自然也好,凝神定气,声色不动,手底翻覆自有神通,好像仅凭这气场就稳赢不输。但电视剧里的方鸿渐则是个“赌术极幼稚”(原着语)的麻坛新人;“赌术”既幼稚,“赌态”也就不见得好——果然,这厮打个麻将全无仪态,先是弓背作虾米状勾着脑袋眼神往上瞅牌;轮到他拿牌了他凝气摸一张牌到眼跟前猛地一捏一翻,嘴里还不顾(或曰忘却)旁人观感地念叨一声“哎!”——看这张牌是不是要的;对照面前竖着的长城观察计算几下,再如乌龟般伸长脖子俯视桌中间已打出的牌;再缩回脖子深深勾头瞅瞅没打出的牌;计算有顷,“啪”地一声响亮夸张地把手中牌往桌中央打(哪怕下象棋时棋子拍得震天响也讨人厌啊,多大个嘚瑟头儿啊)……最后一句眉花眼笑的“我糊了!……不好意思!”(就差没奸笑了……)——其小利熏心、仪容全失的丑态嘴脸,真是活脱脱一个屌丝小男人!(接下来站起来眼瞅着张太太掏钱袋子不移眼珠嘴里唯唯欲却还迎的情态也是绝了。)以赌态笃定的麻神陈道明而演赌态可憎的菜鸟方鸿渐,真是完全的逆转演出,必须是高纯度的演技啊!
方鸿渐赢钱后志得意满,随手抽起书架上一本书,《怎样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看到书名他果断露出了可恶的微笑。原着写道:一本小蓝书,背上金字标题道:《怎样获得丈夫而且守住他》(How to gain a Husband and keep him)。鸿渐忍不住抽出一翻,只见一节道:“对男人该温柔甜蜜,才能在他心的深处留下好印象。女孩子们,别忘了脸上常带光明的笑容。”看到这里,这笑容从书上移到鸿渐脸上了。再看书面作者是个女人,不知出嫁没有,该写明“某某夫人”,这书便见得切身阅历之谈,想着笑容更廓大了。抬头忽见张小姐注意自己,忙把书放好,收敛笑容。——可是电视剧演来留洋博士方先生似乎还没有这点留欧绅士应有的教养克制(好吧哪怕是虚伪的克制但得意而不失态仍能克制内心的鄙薄这难道不是一种深刻的教养吗),他竟是直接问推门过来的“我你他”小姐:“这本书就是你平常看的?”——这简直好比对着裙子掀起的女人大笑而问:“你的腿就这么粗啊?”方先生,嘴太欠了!志得意满而深藏若虚,才是君子啊绅士啊!咱能不因为就添件皮外套就放肆到这般么……
鬼脸(第3集)
方鸿渐第二次苏家,座中雅谈,沈太太的味儿可是让他遭罪遭大发了。原着里钱先生几乎在泼墨:鸿渐孤零零地近沈太太坐了。一坐下,他后悔无及,因为沈太太身上有一股味道,文言里的雅称跟古罗马成语都借羊来比喻:“愠羝。”这暖烘烘的味道,搀了脂粉香和花香,熏得方鸿渐要泛胃,又不好意思抽烟解秽。心里想这真是从法国新回来的女人,把巴黎大菜场的“臭味交响曲”都带到中国来了。自己在巴黎从没碰见过她,今天偏避免不了,可见巴黎大而天下小。
然而因祸得福,沈太太的味道让同罹其难的方鸿渐与唐小姐成了“患难之交”。原着写道:(唐小姐道:)“我问你,你那时候坐在沈太太身边,为什么别着脸,紧闭了嘴,像在受罪?”“原来你也是这个道理!”方鸿渐和唐小姐亲密地笑着,两人已成了患难之交。
电视剧里演来,二人这个“患难之交”更成为不语而会心的“莫逆之交”。方鸿渐坐在苏小姐和沈太太座后,唐小姐隔着不远看他“别着脸”、“紧闭着嘴”,方鸿渐抬眼与唐小姐目光“邂逅”,他顺势自然做一个苦笑无奈的小鬼脸,接着变换而为微笑善意的点头示意——唐小姐显然收到方先生这张“大家都是同船人”的船票,于是乎抿嘴低头也是一笑。
后边戏(5集)三闾大学船甲板上,方鸿渐对着孙小姐大吹“鲸鱼吞舟”大法螺,赵辛楣看不下,以“赵叔叔”的身份把孙小姐“撵”回舱,孙小姐转过背,两个大男孩这个挥着老拳作势要捶(赵辛楣),那个啜一个鬼脸表示“我就要我偏要!”(原着写道: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原着并没写鸿渐“被打”的反应,方鸿渐做的这一个鬼脸是书里没有、陈道明为他“生造”的。)再后边戏(10集)鸿渐柔嘉婚后回上海,老父特为送来祖传老钟为贺,小夫妻斗嘴时柔嘉取笑道:“你来照照镜子,你看你那样子,这张脸拉这么长,脖子又这么长,像不像那只钟!”然后伸指头压丈夫的鼻尖,“你呀,就是那只钟变出来的妖精!”鸿渐气呼呼拉长的脸在镜子里变形,他趁势作怪,鼻子努着劲逆着柔嘉的手指头往镜面凑,眉毛夸张地翘起张开,做出变形搞怪的鬼脸……演员陈道明好用“做鬼脸”这一细部小动作增强人物面部表情表现力,丰富人物形象。以下旁及6个例子:
例子1:《一代妖后》中同治帝。
年青贪玩的同治皇帝一边装模作样恭听母后训示,一边跟小太监挤眉弄眼大作手势。
例子2:《上海人在东京》中祝月。
陈道明的知识分子又臭又硬的脾气,混入了中国传统的大男人主义,凝铸在上海人祝月身上,倔拧又凶狠。这个只有业余夜校文凭的能干律师,以前是个木匠,刻薄拜金势利的丈母娘看不上他,他自然更如方鸿渐瞧不上孙柔嘉的姑母,你娘家人看不上我一分,我还看不上她一丈。出国前的祝月一家三口到丈人丈母家吃饭,儿子淘气敲木头条子给姥姥的盆栽君子兰“打桩子”,外婆气急败坏奔过来指着外孙子骂,“你这孩子是遗传吧,外公给你买那么多小人书你不看,偏爱摆弄这些刨子啊榔头啊,怪不得人家说,三代才能培养个贵族,这孩子准没出息!”这话简直都不算指桑骂槐了。果然,那边厢这臭硬臭硬的木匠女婿淡定递过来一句,“谁叫他爸爸是木匠出身呢。”老丈母已经走远,他装模作样好歹也还是要“教训”一句,“儿子,干嘛呢!”儿子东东怯生生答话,“搭小房子。”背着丈母对着儿子的祝月刚还装着板出的脸秒变鬼脸抿嘴笑,抬手就给儿子竖了个大拇指!看来丈母娘跟女婿的争斗,并不只是西洋家庭里至今保存的古风哟(语出《围城》)。
例子3:《二马》中马则仁。
气哼哼的老马要在李伙计面前装大,李伙计赔笑“掌柜的,我给您沏壶茶”,李伙计离后,老马做个鬼脸:“这还差不多。”——算是消气了。
例子4:《中国式离婚》中宋建平。
老宋惹到了老婆小枫,这边厢扭过脸就跟儿子挤眉弄眼做鬼脸,“哟,妈妈又生气了!”
例子5:《手机》中费墨。
费墨和老婆李燕儿抵靠着身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燕儿说了个啥,老费心里颇反对颇反感但老婆仰着脸儿直瞅着自己呢,怎敢sayno,所以他忙不迭闭目垂首连点几个头敷衍过,傻老婆胜利地转过脸了,老费“秒变”,他咬牙凝目,从上往下朝着老婆的头发长见识短的长头发顶上猛啜一个鬼脸,嘴皮子嗫嗫,骂的什么咱们不知,咱们其实也知,不外乎笨婆娘蠢女人啥的哈哈。他是老费,他是个老废物,他只能这么阿Q一下捞个没被看见的胜利,捞个没被看见才有的胜利。他还能一耳光甩过冷哼一声暴喝一声“滚!你给朕滚!”么。他是小男人啊。
例子6:《楚汉传奇》中刘季。
刘季起事,攻占沛县县衙,次日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就在摁平了雍齿欲待接着大快朵颐之时,前女友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看那曹氏倚着门眉眼带嘲仍是风情如昔的一声“富贵啦!”——且说刘季此刻的反应,仍是这老小子不见兔子不撒鹰,事不三思不后动的老套路:等等看,再反应。他先看看弟兄们,再看看曹氏,再看看那领来的儿子,再看看起身欲“正面迎战”的老婆(这是关口,先看看老婆如何对小曹)。陈道明这儿的表情略带怕怕。——可你看刘季这老小子真是个贼,贼精,就正室把外妇的庶子拉到他跟前了,柔声教他喊“爹”儿子也喊了“爹”,他仍是事不三思终有悔似的,眼望着老婆很是望了一阵儿,看不会有假了吧,她不会是做足前戏马上就翻脸发飙了吧,这才瞅着儿子,脸纹舒缓绽开一个慈爱的笑,把小犊子轻拉过来;两手揽住了,猛地一个啜着嘴翻着眼的大鬼脸;再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大家都乐了,可我们的小刘肥可被他这无赖老爹给吓坏了,登时呜呜呜哭起来,哈哈哈。
荞麦按:“做鬼脸”这一好的灵活的即兴表演,属于陈道明表演“点子库”中一员,概无可疑。《围城》一则花絮为我们提供了一点蛛丝马迹——“做鬼脸”,很可能是陈道明从生活中带进戏里的:“三闾大学戏份拍摄地春晖中学座落在白马湖畔,三面环山,与市区相距较远。业余生活,非常单调。剧组的男士组队,与学校的篮球队比赛。篮球队的小伙牛高马大,衬得178cm的陈道明也相当的娇小,更不要谈身板单薄的葛优了。剧组队落花流水。陈道明急了,死死抱住篮球队的大高个,不让他转身投篮。我们在四边轰然大笑,葛优瘪着嘴笑,陈道明冲着我们做鬼脸。”此外,近期看到一则路人爆料:“84年和母亲北京旅游,在故宫遇到电视剧《末代皇帝》正在拍摄!由于是在故宫的一条小道拍摄,围观的人并不多,我和妹妹跑到摄像机下面,陈道明在远处和太监说完话就气冲冲的走了过来,刚刚走过摄像机镜头如川剧变脸一样向着我和妹妹做鬼脸,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过来拍了拍我的头......自此开始关注他!”——可知道明大顽童童心不泯爱做鬼脸由来久矣~。
逗号(第3集)
方鸿渐约了唐苏两位小姐晚上吃饭,这天早上,他在周家吃早饭,饭桌上心思里不用说也全是唐小姐,全是有唐小姐的今晚晚宴。女用人来报:“方先生,你电话,姓苏的小姐打来的。”——女用人这句话倒是平常无奇,可在方鸿渐这儿竟是平地生澜,旋又波平浪静:当她说到“方先生,你电话”,满心里是唐晓芙的方鸿渐一厢情愿地以为满世界也都是唐晓芙,所以这个电话必也是晓芙打来给他的,于是乎他脸上立马绽开一个幸福洋溢的微笑,忙不迭搁下手中的碗筷,屁股迅疾抬起离座,看这架势已是兜不住要以百米冲刺奔向楼梯边电话机了——没成想女用人还有下句“姓苏的小姐打来的”,方鸿渐脸上的笑登时淡,一个停顿,慢慢重又落座,神态恢复如常,对桌上周太太效成等礼貌道:“你们慢慢吃啊……”眼神里生出思索(苏小姐打电话来做什么呢?),缓缓起身大步走向楼梯话机。原着写这段:女用人下来说:“方少爷电话,姓苏,是个女人。”……鸿渐想不到苏小姐会来电话,周太太定要问长问短了,三脚两步上接。陈道明表演真是精彩,精彩得超出原着,他没有按原着写的演他“三脚两步上接”,而是把功夫用在女用人话里的一个“逗号”上,把“方先生,你电话”与“姓苏的小姐打来的”中间这个“逗号”,化常为奇地演成了立体饱满的“破折号”——表示平地突起峰峦、峰峦突又沉下的情态瞬息两番陡变的“破折号”。真演技妙手也!非演员心思灵动表演状态松弛活泛,而不可出此难以事先设计、观之唯有赞叹的传神妙手!
陈道明表演细节之活泛丰富、常常于原着“无中生有”,还可见接下来方鸿渐接电话。电话那头苏小姐道:“晚上我不能了,很抱歉。”方鸿渐接话:“那唐小姐能吗?”说话间陈道明又做了一个原着里没有给出的表情——一个翻白眼的自做鬼脸。
闻声而来的丈母对方鸿渐说道:“哎哟,真看不出你这样的一个人,倒是你抢我夺的一块肥肉!”——上海市侩女人说话的粗鄙尖刻,毕现矣……(ps:陈道明到香港,记者问狗仔会不会紧跟你,陈道:“我们不是那块肉。”)
爱情(第3集)
电视剧里晓芙对鸿渐的感觉和感情,比原着里写的纯真诚挚。譬如晓芙赴鸿渐那晚晚宴,烛光映照之下,她眼睛里看鸿渐,已是波光盈盈,满蕴爱悦之意。
又如原着写道“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然后告知鸿渐大批特批的王尔恺那首歪诗其实是苏小姐做的;电视剧里场景却不是书房,而是春色清新的绿草坪,鸿渐与晓芙并肩散步,俊男靓女语笑盈盈,说到这首“文纨小姐旧作”的乌龙,也并不如原着中的严重(原着: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么?”),鸿渐只是低眉勾唇浅浅一笑,全不系怀,晓芙也不以为意,这颗掷入池塘的石头并不惊波溅浪,只是如绿塘里飞入一片柳叶,只泛开浅浅涟漪,全不曾影响到恋爱中的这对璧人轻快活泼的呢喃情语。电视剧里史兰芽演的唐晓芙,比原着里写的唐小姐更讨人喜爱,除了自然真率不作态矫饰是书里所谓“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外,还减弱了原着里写给唐小姐的那些聪明与“高冷”(譬如“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等冷冷据人之话),而格外增染了她纯真可爱、热情活泼的色泽。书里她的出场,平常无奇: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剧里她的出场,是方鸿渐初到苏家,在客厅等用人通报小姐,往窗外草坪望,一个纯真欢笑的女孩子在绿草坪上忘我无忧地逗狗玩耍。原着里写唐小姐的心理活动,不免有些令人气馁而生厌:自己决不会爱方鸿渐,爱是又曲折又伟大的情感,决非那么轻易简单。假使这样就会爱上一个人,那么,爱情容易得使自己不相信,容易得使自己不心服了。电视剧里演来却是没有这个,而是草坪上散步笑语的一对璧人越走越近,自自然然地,晓芙伸手挽住了鸿渐的手臂;鸿渐呢,也没有失态狂喜,也是自自然然地微笑着轻轻揽住晓芙的肩背。当男人爱上女人,当女人爱上男人,又当春暖花开,绿草如茵,软风拂面,情意萌发,大抵一切都是那么水到渠成、顺遂自然的刚刚好。
原着里写方唐吝于笔墨,除了撷述方鸿渐那些“慰情聊胜于无”的情书情信的只语片言外,别无他笔,几令读者疑心这段恋爱遮莫只是方鸿渐这边的单相思。电视剧增加了鸿渐晓芙俩人林荫道手挽手漫步鸿渐为博伊人一粲跳起摸树叶晓芙格格欢笑、俩人在草坪上快乐地打网球休息时候情话逗趣的情节,丰富了“方唐之恋”的细节。欲抑先扬。欲哀之深,先乐之甚。春花是如此迷醉,秋雨方那般凄凉。且说苏小姐恼羞成怒先下手为强把方鸿渐在归国船上与鲍小姐一夜黑甜的“秽史”向唐小姐和盘托出,方鸿渐的噩运已被注定。同原着写的一样,方鸿渐“冒雨到唐家”。这个雨,正如林教头山神庙大开杀戒那夜的雪,不下简直不行。
窗外是雨声,屋内是决绝。这场室内决绝的分手戏码,大致是照着原着来演的。唯是最后方鸿渐起身离的戏,略有不同。原着写方鸿渐听毕唐小姐这些句句诛心的话语“两眼是泪”: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方鸿渐在社会上做事“本领没有,脾气倒很大”(书后边柔嘉姑妈陆太太对这位侄女婿的考语),在爱情上似也如此。如果说有本领,至少先能预料苏文纨会先下黑手自己这边则预为周全之计,后则事发之后能有补救之方——细细密密对着晓芙解释圆场,可惜他都没有,只有耷拉着脑袋;如果说脾气不这么大,不这么倔强高傲,能在唐小姐面前低下头颅委曲求全,“事缓则圆”,何至于就此决绝了呢。但陈道明的方鸿渐是比钱老先生的方鸿渐更是决绝高傲,他不曾当着唐小姐掉一滴眼泪,他只是收起眼里的伤痛摧折,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说道,“我以后,也绝不来讨厌了。”然后微笑着伸出手,意思是好说好散,还留有今后见面的余地?——看陈道明这么多年的这么多部戏,我认定,这“是”陈道明,这是“陈道明式”的傲骨表达:不会人前流泪展览给你看,还故作轻松伸手握握潇洒离开。可惜唐小姐也是一位高傲的官小姐(原着:唐小姐脾气高傲),她没有握住鸿渐伸来的手。(原着里相反,是方鸿渐不敢握手: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方鸿渐带着失望向屋外走,突然,晓芙在后唤道:“鸿渐!”方鸿渐猛地转过身来,俩人对视,目光里都是不舍,晓芙要冲过来扑向鸿渐,却在桌边硬生生止步扼住自己,鸿渐伸出的手也凝在了半程……
不禁想起陈奕迅唱的、林夕作词的《shall we talk》。歌词写得何其好:“陪我讲,陪我讲出我们最后何以生疏;谁怕讲,谁会可悲得过孤独探戈;难得可以同座,何以要忌讳赤裸;如果心声真有疗效,谁怕暴露更多,你别怕我……”人生是何等艰难,彼此相爱是何等的难遇,为什么,为什么,就不好好坐下,把那些高傲抛下,把那些半截子话竹筒倒豆子全部倾吐出来呢?!方鸿渐明明可以解释,解释自己这个岳家只是挂名岳家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自己对苏小姐只是一时心软不忍拒绝才拖到今日这个被你误会的局面,解释自己绝不是骗子自己对你晓芙是何等的爱如春风炽烈诚挚——只因为她说了第一句“我不需要解释”,就完全击溃了你的自尊和傲然,你就不准备用两次三次千百次的解释反击她其实第二次就已经崩溃的防线了么?(原着: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钱老先生的方鸿渐,是既有脾气大,又有本领不大;陈道明的方鸿渐,淡化了本领不大(懦弱退却)这一点,凸出了脾气大——演员陈道明本人的深层底色“倔傲”。
鸿渐呆立晓芙楼下雨中,等她回心转意。书里写得戏剧性,似乎他和她只是无缘,是缘分本身让彼此错过: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着。”她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钟后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钟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开步走了。——如果,如果方鸿渐能等过这一分钟,等到晓芙的女用人下楼来请他回;如果,如果唐晓芙能不考验他一分钟那么“长”,立马赶忙就叫女用人下楼来请他回来。可惜,可惜,就错过在这一分钟的几十秒里,也许几秒里。陈奕迅唱的、黄伟文作词《十面埋伏》听来心酸:“迟两秒搭上地下铁,能与你碰上么;如提前十步入电梯,谁又被错过……”
电视剧演来比书里更戏剧性、更令人唏嘘天意之弄人:方鸿渐站在雨里,脸朝着唐晓芙二楼的窗户辛苦辛酸地望着。晓芙拂窗上打着的雨点,看到雨中向她苦苦张望的鸿渐;鸿渐看到晓芙,挪动了下身子碎步小迈一步,满目殷切;晓芙不忍,转头往屋里奔;鸿渐以为晓芙是要忍心跟他“不见为净”,于是乎“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开步走了”;谁知道缘分错就错过在这里,晓芙是进屋赶忙吩咐女用人:“阿翠,快把方先生请上来!”——可惜,当她吩咐完再次来到窗边往下望,看到的只是方鸿渐在冷雨中木木地拖着步子远的模糊身影,听到的也只有自己心碎一地的脆裂声……(这个男人在雨中呆立女人楼下苦等女人回心转意的桥段,在陈道明20多年后监制并出演的电视剧《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中有类似出现:8集,李然在蒙蒙楼下淋雨久立,蒙蒙在楼上窗里看到此景咬嘴唇流泪。经查,此情节情景在该剧原着里并无,应该是电视剧主创们的贡献,而且极有可能是陈道明的构想——《围城》里这个经典桥段有可能深深烙进陈道明的意识深处,成为他表演“点子库”中一员,遇有合适机缘便会大放异彩。)
这个戏剧性在接下来方鸿渐回家接电话一场戏里更是戏剧至极:本来唐小姐是打电话来要挽回的(全靠鸿渐苦情可怜落汤鸡形象加分);女用人误会为苏小姐过来传话“苏小姐打来的”;方鸿渐气急败坏之下光着一只脚冲过拿过话筒就开骂撒火——这是他亲手断送了自己最后一线希望(幸运的是他自己事后一直不知道真相,否则恐怕要跳楼)。其实,这个戏剧性认真想来,也是偶然中带有必然。如果方鸿渐真是一个秉性淳厚甚有修养之人,哪怕对方是苏小姐,你对着一个大家闺秀,好意思这般没脸没品地泼口大骂不留余地么。而但凡是话一起头,那边接一个口“鸿渐,是我”或者“鸿渐,淋坏了没”,这不就峰回路转重现生机了么!所以方鸿渐配不上唐小姐,他骨子深处的性躁量窄涵养不足修养不够,才是断送他爱情幸福的必然。而且哪怕没有电话乌龙这回事,方鸿渐面对圣女一样纯真无邪的晓芙,能真的解释得清白他的过往么?鲍小姐这事儿怎么说?也许唐小姐所谓“方先生的过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留着空白等待我”究其深心也不过是托辞,她真在乎的不是方先生的过太丰富,而是方先生的过太不堪,她真正在乎的是方鸿渐是个什么人,是不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从一而终的人——方鸿渐有这个脸正直无邪地抬眼对着她纯如水晶的眼眸么。唐晓芙的一席话事实上掀开了方鸿渐所有的遮羞布,让他无可遮掩地正视到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个混蛋,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姑娘。所以与其说我们哀叹方鸿渐为啥不能如《倚天屠龙记》里赵敏一般昂然说道“我偏要勉强”,不如说我们怜悯他过的卑污;更悲哀的是,他懦弱得并不能肯定并不能坚定认为自己今后可以能够洗所有的卑污重塑一个足够配得上晓芙的方鸿渐。这是最悲哀的。更悲哀的是,绝大多数的中国男人,无论古今,概都类此。这样想来,钱先生在书前“序”里所写那句“只是人类,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真是令人脊背生凉。——就如张爱玲《半生缘》里同样懦弱自卑软弱狭隘而也不失为好人的沈世钧。不是人物塑造“撞车”,而是《围城》、《半生缘》所写,本就是绝大多数具有共性的可鄙可悯的中国男人。如沈世钧,方鸿渐究竟不失为不坏的好人,如果是李梅亭祝鸿才,哪里还会有“自鄙”这一根筋;这也正是鸿渐堪怜之处。陈道明曾说塑造方鸿渐难也难,不难也不难,因为“钱老先生的高明之处是他把人物的复杂性、丰富性写透了。他写了人性的弱点,写了中国知识分子骨子里的劣根性,既是方鸿渐的也是我陈道明的。”(田小蕙专访陈道明《陈道明访谈录》)对于我们看客,悲哀的是方鸿渐如同一面镜子,看到他正如看到我们自身,看到他卑污的过无法抹一如看到让我们也自惭形秽的斑斑过往——陈奕迅唱到“试问谁可,洁白无比”(黄伟文作词《打回原形》)。既然人生没有童话,人生不是童话,那么真实世界里的方鸿渐,就注定拥有不了童话仙境里的唐晓芙。在此之前,他有的是肉欲(鲍小姐);自那以后,他只能有慰藉(孙柔嘉);从始至终,他只有这么一段爱情。
他再没爱情了。
长衫(第4集)
爱情没有了,爱情的载体,信件,也跟着要送还交割了。原着写道: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
剧里演来,方鸿渐并不如原着所写的“垂头丧气”,反是带着淡淡的冷傲,从晓芙家女用人手里接了纸包,另手递出自己同样用纸包的晓芙的来信,口里淡淡道:“把这个交给你家小姐。”——这又是典型的“陈道明式”不失傲骨的处理。但接下来的一帧戏我觉得是剧组的疏忽:方鸿渐回屋打开纸包,装信的是个糖果盒子。但事实上原着所写,这个糖果盒子是晓芙送给鸿渐的。原着:唐小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剧里给“乌龙”到了鸿渐打开这个糖果盒子。显然,鸿渐把这个晓芙买给他吃的糖果盒子装晓芙的来信送还晓芙,更可见其伤痛之深。剧里这一粗糙,小说婉曲微妙处全失,遗憾,可惜。
接下来周经理委婉辞退方鸿渐一场戏,剧里演来与原着大不同。原着是周经理两次叫鸿渐他办公室说话,剧里给揉合而为一场戏(这样处理好,精炼)。原着写方鸿渐的反应,实在是气量窄、欠成熟、易冲动、乏教养、少涵养,剧里则做了一些“美化”。原着写道:
周经理回家午饭后到行,又找鸿渐谈话,第一句便问他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没有。鸿渐忽然省悟,一股怒气使心从痴钝里醒过来,回答时把身子挺足了以至于无可更添的高度。周经理眼睛躲避着鸿渐的脸,只瞧见写字桌前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便说:“你回电应聘了最好,在我们这银行里混,也不是长久的办法,”还请他“不要误会”。鸿渐刺耳地冷笑,问是否从今天起自己算停职了。周经理软弱地摆出尊严道:“鸿渐,我告诉你别误会!你不久就远行,当然要忙着自己的事,没工夫兼顾行里——好在行里也没有什么事,我让你自由,你可以不必每天到行。至于薪水呢,你还是照支——”
“谢谢你,这钱我可不能领。”
“你听我说,我教会计科一起送你四个月的薪水,你旅行的费用,不必向你老太爷筹——”
“我不要钱,我有钱,”鸿渐说话时的神气,就仿佛国立四大银行全他随身口袋里,没等周经理说完,高视阔步出经理室了。只可惜经理室太小,走不上两步,他那高傲的背影已不复能供周经理瞻仰。而且气愤之中,精神照顾不周,皮鞋直踏在门外听差的脚上,鸿渐只好道歉,那听差提起了腿满脸苦笑,强说:“没有关系。”
剧里演来是:
周经理:“你回复了三闾大学的电报了没有?”
方鸿渐的反应并非原着里写的“忽然醒悟”登时发怒,而是以正常的对长辈对上司说话应有的语速语气温然问:“怎么啦?三闾大学的事儿我已经复电应聘啦。”
周经理:“你应聘了就好。我在想,你在我银行里这么混,也不是个长久的办法。”
方鸿渐笼袖轻点头,礼貌地专注倾听,试探性地接话:“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今天就离……”(原着写方鸿渐反应:“刺耳地冷笑。”)
周经理:“你不要误会,我是说,你不久就要远行,至于薪水嘛,我还是可以照付的。”
方鸿渐听明白了,他彬彬有礼地保持气节,站起身来:“这份薪水,我不能要。”
周经理做手势解释,希望他不要坚执己见:“你听我说,我让会计科预支四个月的薪水,你带着路上用,这样就不必向你老太爷再要了。”
“我不要——”方鸿渐的气节节节升高,侧身离,然而又分明克制着,他是缓缓侧身而离,并不显得气急败坏或是气哄哄急躁躁,也并无原着中所写作态的滑稽“高视阔步出经理室”。他语气也无变化,音调也并未升高:“我有钱。”出门与进门的听差撞在身上,亦无气愤的失态。
总之,大抵这位“陈鸿渐”确是演出了原着“钱鸿渐”内心的气节与傲然,但却一概抹了原着所写的“躁性”,举止言语节奏轻重皆与常无异,这既是诗礼人家应有应传的克己功夫,也或许还有更深一层——陈道明用这种平缓平静平常化的处理,反而是更深地表达了钱先生要在这一节里写出的方鸿渐:对“鄙吝势利的暴发户”(书里稍后边方老先生与方老太太晚饭桌上偏袒儿子怪周家不容人的话)的气愤——最深的气愤是什么?是不气愤,因为觉得你还够不着让我气愤的斤两。
另外还有一层,恐怕注意到的人更少:那就是鸿渐从失恋后,出门、上街、上班,不再以前一般西装革履、背带裤、皮鞋锃亮,而是换了一身长衫。到周经理办公室说话,他就是穿这一身长衫。一直到稍后边戏他搬离周家搬回家,告诉父亲收到三闾大学的聘电,都是这身长衫。过了几天才又西装上身。而这跟原着是相反的。钱先生很少在人物衣着上下笔墨,对主角方鸿渐的衣着也并不予特别的关注。他这里写到鸿渐的衣着还主要是为了凸现他受刺激时略显滑稽的漫画卡通般情态——形体变化:“鸿渐胸脯上那一片白衬衫慢慢地饱满扩张,领带和腰带都在离桌上升。”——显然,银行上班族方鸿渐先生这一日,如往日之常,仍着白衬衫、领带加腰带的西式“常服”。为什么陈道明在这儿偏偏要跟钱老作对?我仔细咀嚼,遮莫是陈道明借服装之变化,暗透某种消息——譬如这么解释是不是就可以:方鸿渐失了晓芙,“觉得天地惨淡”(原着语),一段时间里失了精神头,连带着也不怎么修饰打扮了。须知,在上海的租界里做事,必然得是西装革履油头锃亮的啊。方鸿渐之前不就全是这样吗。他这下不在乎了。心里不大所谓了。心思都被失恋之痛耗空了。没多少心思再能分给服饰衣着了。而且细细再琢磨,西装革履里面不但有心思,还有束缚;也许传统长衫的宽松轻软,会让他的身体、身心、心灵,也或者可能宽松轻软那么一时片刻。方鸿渐那段时间心里住满了情殇之痛,泰山崩于前恐怕也色不为变,故而他对周经理辞掉他这件事的反应之淡,之平静,之浑若无事,跟他穿的那件长衫其实正是一体之两面,一因之两果——都是晓芙给弄的。这身长衫就不动声色地折射了方鸿渐内心伤痛到疲累以至于麻木。与原着所写的躁性滑稽相比,这个麻木其内平淡其外恐怕更近于方鸿渐其时真实的心理和情态。方鸿渐这段时间心里、外表的“淡”,还表现在稍后边戏他从周家搬回方家,方老太爷正在大谈对周家的鄙夷“我们也不稀罕跟这种暴发户做亲家——”鸿渐是不想听老子念叨完,淡淡一点头:“我先走了。”陈道明曾说:“演员职业的魅力,在于其50%是一个心理学家。”(《演员还是心理学家 两种不同人的标准》,载2003年1月《北京现代商报》)我认为他对方鸿渐失恋不久后这一期间心理情态的把握和表现,堪称恐怖——钱老都“留白”之处,他陈道明给补白了。而这补白之“技”,也堪称高妙——神态言语举止之淡、换装之西服换长衫。
某次,记者问陈宝国怎么评价陈道明。陈宝国连说三个“聪明”:“聪明,很聪明,极其聪明。”演员陈道明的聪明,其一便是巧用心思于服装。就我窄目所及,很少有演员在角色服装上下功夫有陈道明那么深,这应该也算是陈道明在表演界的一大“演法突破”。如《二马》(1998):通过人物服装的变换来折射、来巧妙助推剧情推移与转折,来步步为营巧妙映发人物内心和情态的流水波澜,是陈道明在《二马》中表演一大亮色(详参鄙作《美凤求凰频换装》);再如《黑洞》(2002),可以说淋漓尽致展现了作为演员的陈道明用“服装”为道具,从不同侧面细微复杂地表现人物性格气质特征的演艺功力;一直到2011年话剧《喜剧的忧伤》,陈道明仍是巧借服装这一妙手,映射了审查官情态和心理、审查官与编剧关系的转折,且引他自己的话:“我在塑造这个人物(审查官)时,是有意把前半段跟后半段脱开,形成巨大的转变和落差,因为剧本里他是一个古板的审查官,一个很生硬的人。你看我的服装设计都是很谨慎的,实际上这个人有禁锢感,做事说话都很规律、很刻板,他不光禁锢别人,把自己都禁锢起来了,我为了让他逐渐放开,身上穿的衣服也逐渐、慢慢解开。”(《南方周末》“2011中国梦践行者”系列专访之《陈道明:大家都在齐步走的时候,我可能在散步》)再如《楚汉传奇》(2012),刘邦彭城败后逃回沛县,意态消沉,反映到服装上,就是外套脱下来,随意披在肩上;萧何赶来“怒谏”,他胡乱穿上,衣服歪歪斜斜的,破罐子破摔的惫懒情状毕现;等到他终于听进了萧何的话,准备重振旗鼓再战霸王,于是乎推门而出——仗剑挺立,衣着齐整,弟兄们,你们的大王又回来了!
外套(第5集)
杨绛先生说:“我爱读方鸿渐一行五人由上海到三闾大学旅途上的一段。”我不知道杨先生爱读这段究是为何;于我而言,爱看这段戏仅仅是或者说首先是因为观剧的轻松——看这段戏可以说是我看全剧观感最轻松的一段。其实这段旅程主人公们经历起来,一点不轻松,可以说是多经磨难,但我就是感到轻松——我感到的首先是他们的轻松,发自内心的轻松,疲累其筋骨而松活其心神的轻松。想来,这段的轻松,其核心在于单纯,就行路难吧,可除了行路难,人生的千难万难,都不需要难。——行路之难结束之后,到了三闾大学,虽说喝热茶吃热菜沐浴热汤,但各种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糟心事儿也便开始排着队纷至沓来了。人生给你们放了个假,现在收假了。
这段戏第一个值得注意的细节就是方鸿渐的衣着。我们须记得,方先生在前边,用在“我你他”小姐家里麻将桌上赢来的钱买了那件他垂涎三尺的皮外套——这可是“损失个把老婆”换来的奇货哟。
这件皮外套钱先生买给方鸿渐后就没让他穿过(至少书里未给他穿的“机会”),想必一向讲究穿衣的陈道明或是内心颇为不忿,为方鸿渐抱不平,所以不动声色地将其披挂于远行内地教书的方先生之身——书里交待,时当初秋,天气“变化不测”;这件宝贝皮外套作为主人漫漫长路抵风御寒之具,便派上它的用场了。它可以夜用为毛毯,搭在主人身上;也可日用为风衣,裹着抵御海风。
这个服饰细节真是不动声色的细腻啊——须知,原着里并未言明方鸿渐上船一路的穿戴,且在之前方老太太为远行游子收拾行装的笔墨里,也并未搞特殊待遇,特为提及有这件皮外套。且看原着写道:他(方鸿渐)带三件行李:一个大箱子,一个铺盖袋,一个手提箱。方老太太替他置备衣服被褥,说:“到你娶了媳妇,这些事就不用我来管了。”方豚翁道:“恐怕还得要你操心,现在那些女学生只会享现成,什么都不懂的。”方老太太以为初秋天气,变化不测,防儿子路上受寒,要他多带一个小铺盖卷,把晚上用得着的薄棉被和衣服捆在里面,免得天天打开大铺盖。鸿渐怕行李多了累赘,说高松年信上讲快则一星期,迟则十天,准能到达,天气还不会冷,手提箱里搁条薄羊毛毯就够了。
仰卧(第10集)
尝看京味儿电视剧《无悔追踪》(1995),印象最深的就是刘佩琦演的肖大力用地道的京腔甩出的那句“我就不信他冯静波能滋出两丈的尿!”我是个细节控,留心到这句在剧中不同集里前后出现了至少三次;“重要的事情说三遍”,重复重复再重复,这句极其经典的台词就这么深深地存在了我的脑海里……
由此可见演员演出里“重复”这一利器之重要。但就我窄目所及,演员重要的经典的台词之重复,并不鲜见,这其中多有编剧导演的大功;但主动有意识地以动作的重复(特色肢体语言或特有韵味之动作细节的重复)施于演出之中角色之身,就实在鲜见了——有之,陈道明是极少者之一。亚里士多德有名言:“戏剧的本质是动作。”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在《演员的自我修养》中指出:“在舞台上需要动作。动作、活动——这就是戏剧艺术、演员艺术的基础。‘戏剧’一词在古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完成着的动作’。在拉丁文里,它和actio一字相等。”老一辈演艺大师特别重视“动作”在表演中的重要性:如“话剧皇帝”石挥先生——黄佐临先生在《稀有的表演艺术家石挥》一文中说:“石挥的创作欲望是极强的,每个角色身上都要找出与众不同的绝招动作。在《梁上君子》里他演个爱摆架子的吹牛律师,他设计了一个大声咳嗽的动作,这并不独特,可他不来常规咳嗽,而是双手捧腹,口里大喊一声:‘炮儿……’这是非常夸张的,但表现这个人物又是极为合理而有表现力的。”程之先生在《表演大师石挥》一文中写道:“记得石挥对我说过他的创作思想,大意是:演戏,就是要演出‘戏’来,也就是要有动作。角色情绪不能仅仅放在心里想它的过程而毫无动作体现。你想了半天,自己很感动,观众是不会感动的。非得在‘节骨眼’的地方,设想能表达人物情绪的典型动作,才能使观众感动,打动观众的心。”(以上两文载于舒晓鸣着《石挥的艺术世界》一书,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年版。)再如石挥先生的外甥、着名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于先生在《演王利发小记》一文中写道:“比如第二幕,王掌柜除了按照剧本的规定接待各种人以外,我为他加了一个动作:把‘莫谈国事’的标语一张张地贴起来。我以为这是一个有助于揭示主题和表现人物的动作。尽管他标语贴得那么认真,‘国事’还是横冲直闯地进了他的茶馆,终于逼得他开不了张以至活不下。这样,改良主义是没有出路的这一思想,就表达得更充分了。”(此文载于于是之着《情泉》一书,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10年第1版。)老一辈表演大家而外,与陈道明演艺功力与成就相侔的同辈分演员譬如李雪健,在电视剧《嘿,老头!》中为角色设计动作:“按照剧情,刘二铁是个酒鬼,因此夫妻分离,父子不睦。察觉到自己患病后,他给儿子打电话,对方没有接听。为了演出刘二铁的懊恼、伤心、倔强、无力,李雪健设计了一场戏:二铁想喝酒,却无法把酒倒进酒杯,用酒瓶对着嘴灌也不行,后来他索性把酒瓶倒扣进搪瓷缸——一个精细的动作被下一个不那么精细的动作取代,二铁始终没有喝到酒,他的手不住地颤抖,酒杯磕碰着酒瓶,酒瓶磕碰着搪瓷缸。有一场戏是剧本里没有的,二铁的儿子跟青梅竹马的女友出现感情危机时,患上老年痴呆的父亲突然唱起儿子和女友小时候常唱的儿歌:“你伸手指头\我伸手指头\拉拉钩\咱们都是好朋友”。这个让观众飙泪的华彩段落,传递出明确的信息:主人公是一个病人,但他也是一个父亲。”(引自《我不是一幅油画,所以要不停变化——演过林彪、焦裕禄、张作霖的李雪健》一文,载2016年1月《南方周末》)
硬底子演技派演员陈道明毫无疑问也是一个“动作高手”,与前辈演艺巨匠和优秀的侪辈一样,他同样善于为所演不同角色设计不同的特色动作,譬如《黑洞》中聂明宇用手指打枪,《冬至》中陈一平微驼着背外八字脚,《手机》中费墨喜欢挠头和抖腿,《楚汉传奇》中刘邦痞子般尖笑和习惯下跪……陈道明不但为不同人物有针对性地设计了诸多动作特征,且在给人物加特色装备时,注重几次三番多次强化,形成剧情前后穿针引线的布局,以在观众眼中心底留下固化深刻的印象。——回到《围城》,陈道明值得特为拈出的一个动作/肢体语言“重要的东西演三遍”,便是回家后倒床上的仰卧。
仰卧一:9集,鸿渐与妻子在港,从山上辛楣住处受苏文纨气回旅馆,柔嘉找丈夫吵架。方鸿渐敷衍老婆半天,厌倦疲乏,一仰面躺在床上。
仰卧二:10集,鸿渐夫妇回到上海组织小家庭,有多场室内戏。我特别赞赏《围城》剧组的一点便是,原着里极少、甚至根本就没提及俩人室内对话时在干些啥(这也能理解,小说跟剧本有文体性质之不同),但剧里演来不能干瘪瘪的,每场戏对话俩人都是端坐对视干瞪眼儿(时下不少剧便是如此,不生动,不真实),必须有各种生活细节作为语言之“载体”——且看夫妻说话时,柔嘉卸妆、鸿渐读报、柔嘉织毛衣、鸿渐洗脚擦脚、柔嘉铺床……各种民国都市小夫妻生活气息。这些生动具体活泛的小细节自然又少不了“陈鸿渐”特有的仰身一躺。
仰卧三:10集,方鸿渐下班回家,碰巧偷听到老婆和姑妈又在背后嚼自己的舌根,气得扭头就走,在寒冷的大街上溜达半天,终于扛不住,挨冻受饿回到家,躺下节省气力,省下来气力跟老婆吵嘴。——关于这场戏,陈道明在田小蕙对其专访《陈道明访谈录》里还特为提及了:“临近剧终方鸿渐回家的那场戏我不太满意。当然,现在的处理是人一下子躺倒在床上,以示人生苦累。要重拍,我会处理成他先慢慢坐下,继而缓缓仰倒,然后侧转身直至四肢缩成一团。这样会更含蓄,更耐人寻味。”有意思的是,十多年后,陈道明在有“当代《围城》”之称的电视剧《中国式离婚》(2004)里,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补足”了这个遗憾:他演的另一个憋屈的已婚男人宋建平,下班后不愿回家,他宁愿抄着手裹着风衣坐在海边石墩上吹寒冷的海风,也不愿回家面对永不消停的泼妇悍妻——君须注意,此时的人到中年的“宋鸿渐”,他的侧影,是身躯佝偻、“缩成一团”的。
以上三处仰卧的细节处理,能让人看到其时还是一个青年演员的陈道明的用心。这“重要的东西演三遍”的表演“自觉”,陈道明用得最纯熟、最多,是在他2012年大剧《楚汉传奇》(详参我的《楚汉》专文)中。由《围城》到《楚汉》,二十年的时光,演员陈道明的时间没有白瞎,人生没有耽误,他对表演的思考和体悟无疑在深化;然而这个深化却只是给有心人看的,张口闭口“陈道明出道即巅峰,他最好的表演是《围城》中的方鸿渐,自那以后演技就退步了,演啥都僵化一个样,演啥都是康熙”的人,不配看到这精微深美,不配看到这精微深美演进之经纬。
书里最后是鸿渐回到家,柔嘉已打包离,陪伴他相守漫漫寒夜的只有那只时间落伍的计时机——祖传老钟,等夜深人静,“当、当、当、当、当、当”响了六下;全剧里方鸿渐最末一个镜头是无家可归,他踽踽独行于1930年代上海滩法租界的寒夜,长街寂寂,枯叶四起,他仍是那么施施然地缓步走着,如回国轮船上走向苏小姐,如林荫道上牵着唐小姐,如与柔嘉漫步于三闾大学,如与辛楣散步于香港街头……唯一的不同,是他已满脸长泪。
2016年1月14日写毕于成都
作者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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