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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故人》里的忘年恋
——俄狄浦斯情结背后的精神分析
《山河故人》里讲述了三段恋情：第一对是涛、张晋生和梁子的三角恋情，第二对是梁子和邯郸妻子，第三对是涛和晋生之子到乐与女老师米娅的忘年之恋。2025年，到乐还只是个青春期的少年，米娅已经年过四十，年龄上足可以做到乐的母亲。但就是年龄相距甚大的两人，被爱神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不可抑制地彼此相爱。
相比于三角恋的纠缠磨人，夫妻间的相濡以沫，第三段忘年恋最让我有所感触。为什么两人会跨越时间相爱？爱从来就不是单向度的给予和承受，而是双向的互动。“相”在古代汉语里指代人称时常有两种解释：一是单指一方；二是指代双方，指代双方时有互相的意思，但又不限于此。相爱，是爱像系在两人手腕的红线，彼此牵挂，也彼此纠缠。
忘年恋也一样，到乐与米娅，他们非比寻常的关系是从到乐给米娅送外卖时米娅邀请他进屋开始，还是从后来到乐知道地址后不请自来开始？是从咖啡馆里到乐无意中听到米娅与前夫的对话开始，还是米娅到到乐家里当翻译开始？在爱里，相互的试探，试探中小心翼翼地接近，最后捅破那层窗户纸是大多数恋爱的模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张晋生那样，一副霸道总裁的样子，对涛直接说出：“我在乎你，你却欺负我！”在爱里，似乎谁先主动，谁便失了先机。就像开口的永远是弱势一方，一先说话，就失了一局。
忘年恋，两人恋上的是什么？换言之，这个问题可以被简单地分割成两个问题：到乐为什么会爱上米娅？米娅为什么会爱上到乐？
先来说说第一个问题，到乐为什么会爱上米娅？
在电影院里，看到直升机上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吻，我的第一反应是俄狄浦斯情结。俄狄浦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忒拜国王，在不可违的神谕的诅咒下一步步走上弑父娶母的绝路。后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深入分析了这则神话故事，并对此提出男性的恋母情结，以此解释这则神话背后的文化意蕴。俄狄浦斯情结也就是男性的恋母情结，是男性想要在与父亲的竞争中打败父亲，继而在父母关系中取代父亲的潜意识。潜意识是深藏于意识的里层，被压抑的存在。弗洛伊德认为，“我们的精神生活中潜伏着孤立的和无意识的材料”，那些“被压抑的材料是无意识的”。
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与《山河故人》最重要的契合点在于，它很好地解释了到乐爱上米娅的一个原因：米娅像自己模糊印象中的母亲。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认为，我们在幼年经验过而又遗忘的那些印象叫做创伤，创伤是童年的早期（5岁以前）的印象。人类有婴儿记忆丧失的问题，那部分被孤立的片段记忆像屏幕一样是碎片化的。性欲和攻击性是人类的天性。0到5岁是性繁荣期，而后进入潜伏期，潜伏期也是欲望的倒退期，直到青春期，这种欲望被激发。创伤的正面作用在于复活创伤：努力回忆被遗忘的经验，使它成为真实，使它在生活中再次重现；如果这种被遗忘的经验是一种早期的情感联系；它就会在与另一个人的类似联系中被复活过来。这些努力统称为“创伤固定”。那些被重复的记忆成为“强迫性重复”。
弗洛伊德提炼出一套公式：早期创伤—防御作用—潜伏期——神经症发作—被压抑材料的部分再现。
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看到乐对米娅的感情，一切就变得很好解释了。理论像是一个模子，或多或少地与现实情感契合。2014年，年幼的到乐从上海回到汾阳的母亲涛身边参加外公的葬礼。在这段不长的时间里，涛和到乐坐在一辆车里，涛坐在驾驶座上，到乐坐在副驾驶座上。他们一起到江边看那波涛汹涌，涛抽出一支烟却怎么也点不着，到乐说，“妈妈，抽烟不好。”2025年的澳大利亚，米娅坐在跑车的驾驶座上，到乐坐在副驾驶座上，幼年时的那段记忆在相似的环境里被再现。到乐说：“这一景象好像在哪里发生过，你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米娅笑笑，不置可否。忘了是在车上还是下车后，到乐抽出了烟，慢慢地吸着。在他模糊的童年印象里，有一位女性也曾掏出烟。
到乐关于童年时母亲驾车的记忆被复活了，被压抑的材料冲破潜意识层面进入人的意识，这种力量如此强大，冲破了逻辑的束缚，让人听凭它的差遣。弗洛伊德认为，被压抑材料能够在三个条件下穿透进人的意识：一是当反能量发泄的强度被某种作用于自我本身的疾病减小，自我里能量发泄的不同分配减小，比如睡眠；二是附属于被压抑材料的那些本能增强时，比如人的青春期；三是当新近发生的事件产生的印象和经验与受压抑材料非常相似时，它们有力量唤醒它。
在到乐这里，高度相似的情景，驾驶座上近似母亲的女性，都让童年那段被压抑的意识复活。到乐的爱里，糅合着对母亲的爱恋，这种爱在复活后被嫁接到另一名与母亲相仿的女性身上。恋母情结背后是童年被压抑材料的复活，两者共同作用于到乐，一种爱恋就这么不可抑制地发生了。
曾有记者问贾樟柯那段忘年恋是不是因为到乐的“俄狄浦斯情结”？贾樟柯回答说：“可能除了恋母情结，更多的我认为是两个孤独的人互相取暖，自我解放的心理。儿子与父亲无法沟通，想要辍学，想回国寻母却走投无路，老师在异国他乡飘零，自然让两个人越走越近，这是合乎情理的。”
对的，除了恋母情结之外，还有身处异乡的两人共同面临的“漂泊感”让他们相互接近，相互取暖。到乐和米娅都是在“无根”的失落中流浪的旅人，都处于无人可以沟通的苦闷境地。到乐与父亲有语言和价值观的差异，到乐不喜欢说中文，父亲不会英文，需要拿着谷歌翻译和儿子交流。到乐一针见血地控诉“谷歌翻译才是你的亲儿子！”语言差异只是两人价值观差异的外化，到乐出生在中国，幼年随父亲移民，却不能很好地融入当地生活。他有优越的生活条件，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干。这些特质明显带着青春期的色彩。当丧失“原乡”的孤独和青春期的叛逆相糅合，让到乐不得不寻找途径排遣内心苦闷。家里无人理解无人诉说，那么就会将倾诉的欲望转向外部环境。这时，老师米娅恰逢其时地出现了。
米娅原先是香港人，后来到了澳大利亚，刚经历了一场失败的婚姻，前夫在经济上斤斤计较，让她心灰意冷，尝尽世间凉薄。米娅的身上更多的是“中年危机”，年岁渐大，婚姻不顺，远离故乡亲人。两个人身上有太多的相似点：同样处于“无根”的漂泊状态，同样对故土有着皈依之情，同样经历着来自生活的压力和情感的真空，同样承受无人倾听无人诉说的孤独。被澳大利亚的波涛与海风裹挟的两人越走越近，更多的是心灵上的惺惺相惜。到乐在米娅身上寻找母亲的影子，享受成熟女性母亲般的温暖；米娅则在到乐身上体验着往昔的青春和年轻的活力。两个人都在异国他乡像抱团取暖的企鹅，共同抵抗内心的冰天雪地，渴望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的热量。
爱，就这样在当时当地，即景即情中蓬勃生长。纵使年龄像一道鸿沟横亘两人之间，隔着世俗的波涛，两人终究相互取暖。
作者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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